秦殇 第一章 第一节

秦殇 第一节长城屹立在山间,如蟠龙横卧在黄天中。忽然,一条蛟月出水,直入蟠龙心腹,横切九宫。蟠龙断腹之处,骤然间血飞百里,黄天中印出一片荫翳的绿色。蛟龙名生水,蟠龙之血浆名榆林。扶苏登上白于山顶远眺,望见这一切。他手指蛟龙出水之处,位于蟠龙身下。那里有一关口,记得当年他就是从那里出长城向北去的。现在,他又要归去了……  扶苏离长城越来越近,离咸阳越来越近,离阿房宫越来越近,离钟鼓琴瑟、君臣父子越来越近,离象征着文明和集权的地方越来越近。  渐渐的,扶苏已经离关口仅剩百丈了。长城坚实的青砖,没有阻隔住关内的味道。这股味道透过长城不断飘散到扶苏的身旁。这股味道吸引着扶苏向前进。  扶苏发现,关口上挂着黄色的旗帜,莫非是父皇的使者,已经准备好在这里迎接他了?……  扶苏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因为他马上就能够进关了。经过了两年在河套的奔波,他终于要重返关内,重返家乡了。  马蹄在初秋和煦的风中趟出一步一步。  扶苏仿佛在城门口望见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年。他身上的紫绶被风吹起,在风中飘荡。他望着北方,眼睛透出了他心中无限的怅惘,还夹杂着愤怒感。他驾着马缓缓地向他视线所指的方向移去,不时地还回望一下后方……  扶苏不由得停了下来。同样的风吹拂同样象征水德的高贵的紫绶,同一个人在同一幅画面中对视着。扶苏望着少年,望着他的过去。少年的背后,透过那扇城门,扶苏又看见了他的未来……  扶苏纵马冲向他的未来……  “罪臣嬴扶苏,戍边二年无尺寸之功。常忤逆犯上,拥兵自重,妄图谋反!蒙恬助纣为虐,佐扶苏行凶。朕赐鸩两杯,命汝二人悔过……”冥冥之中,扶苏的脑海中响起一片杂音。  “殿下……殿下……”  扶苏浅浅的梦仿佛一张窗户纸,被两声呼喊所捅破。他张开双眼,眼皮酸疼。几天的不安和恐惧让他的双眼好像被黄蜂蜇了后起了包。他的眼前,朦胧一片,只有一个黑黑的人影。他怔住了片刻,紧张的神经猛然间被唤醒。  扶苏下意识地向后一闪,想要躲开面前这个人,但头却磕到了身后的树干上。他没有顾得上回头看看身后的障碍物,而是匆忙一侧身,伸手拔剑,一柄白刃照亮了他慌张又惊恐的脸。扶苏身体微屈,双手紧攥着长剑举在身前,双腿迈出弓步,摆出一副准备战斗的姿势。  扶苏紧张得汗流不止,全身上下又充满了自己在九原城墙上第一次面对匈奴骑兵时的感觉。这时候,他才真正看清楚了眼前那个人的模样——一个身着粗陋麻布衣裳、头上系着代表爵位最低的公士的辫子的青年人。  扶苏再想看清他的相貌,却办不到了。因为那人已一把摊在地上,只剩下一个头顶默默地对着扶苏。这人激动得泪流不止,仿佛死里逃生一般。他边含着泪边低声说道:“殿下,想不到您没有……您……”扶苏满脑的疑惑涌上心头,他想向那人问问清楚,但那人已激动得说不清话。  顿时,扶苏脑中乱作一团……这五天的事情,如蚂蟥钻入献血中一样在扶苏脑中翻腾…… 一个接一个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五天前关口前的马蹄声,烽燧上使者的念诏声,诏书念罢的斟酒声,使者假意的劝慰声,酒樽被摔在地上的破碎声,刀剑的出鞘声,蒙恬对扶苏劝谏声,使者的骂声,蒙恬的怒号声,扶苏的哀叹声,接下来是片刻之间的安静,猛然间,追杀声又沿着长城喋喋不休…… 扶苏回过神来,眼前是一片树林,他知道自己已经沿着长城逃到了榆林。这几天,他一直在这片大树林里面和追杀他的人周旋。方才,扶苏已累得筋疲力尽,刚停下来歇歇脚,就被眼前这人惊醒。显然,从这个人对扶苏的称呼看,这个人是认识扶苏的。 扶苏看眼前这人穿得破烂,一见到自己就放声大哭,应该不是追杀他的人,便慢慢收起剑,向前迈了两步,谨慎的问道:“汝……乃何人?”  “殿下,小人乃……一名士卒……殿下,您明明已喝了毒酒……怎么会还…?”  扶苏听罢,没有回答,只是心中更佳迷惑了。现在,他被将自己称为叛逆的兵士追杀。他心中唯一想的就是逃命。然而,这名士兵的话又让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上郡关外的军营。那里有和他驰骋疆场两年的将士们,是他可以信任的人。然而现在,扶苏不得不向这个人询问清楚,把他这几天惦记的事情全都打听清楚。  “汝所言当真?”扶苏质问道。  “殿下,小人不敢妄言……”  “不可能,你若是从上郡军中而来,如何会出现于此?依秦法,亡卒当斩。”  “扶苏殿下……小人怨望……如今……上郡军已经一哄而散了……小人这是归家,不想竟在路上遇上了殿下……”  “解散?快快详细说来。”“回殿下,您从上郡离开后三日,御使带着一封诏书来到军营里……诏书上说……”“关于诏书……不必多言……继续讲下去。”“使者诏书念罢,王离将军接管了军队,并以助纣为虐的罪名杀了十几名校尉的头……殿下,我们都万万不会相信您会犯上作乱,您一定是怨望的!很多弟兄都不相信御史的话,又见要缴械削爵、重编军队,都纷纷亡命去了……被捕之人和反抗之人都被枭了首,整个军营上下人心惶惶。我逃出之时,一大半士卒已然离开……”听到这里,扶苏的心一凉。想不到,自己生活了两年的家,曾经让匈奴闻风丧胆的上郡军就在顷刻间灰飞烟灭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从扶苏承担了叛贼之名后,短短的数天内,他苦心经营获得的一切都瓦解了。本来他打算摆脱追杀后立即赶回上郡军队中寻求帮助。可是现在,军队解散了,将士们各奔东西,还有哪里还能成为他坚强的后盾呢?扶苏没想到,写有“立公子扶苏为嗣”的诏书竟然是一封赐死诏。他不仅没有得到嗣子的名号,还背负了叛贼的罪名。从高贵的秦公子到“图谋不轨的叛贼”,扶苏的地位在一瞬间从九天之上遁入腐土之中,这种落差让他迷惘、恍惚。更让他不解的是,这一切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无故承担叛逆之罪?他的父皇为什么会赐他的长子、未来的继承人死?难道他糊涂了吗?即使父皇这一生犯了不少错误,也万万不会下出这种荒谬的决定。莫非父皇还在怨恨两年前儿臣为那些儒者求情?不,父皇不是那种狭隘之人。况且这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要是父皇真会为此事报复儿臣的话为什么要等两年?父皇,难道儿臣在这两年里做错了什么吗?我何曾拥兵自重、妄图谋反?  背负着无辜的叛逆罪让扶苏感到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他仿佛被世界唾弃。此时,他真想大哭一场,以发泄心中的悲愤。但是他在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现在,只有他自己能够拯救自己。如果他崩溃了,那算他就彻底没救了。扶苏的疑惑像是杂草一般盘踞在他的心头。但扶苏不是那种甘于屈服的人。虽有“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的话,可是即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赐自己死,扶苏也要问个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否则将会死不瞑目。况且,在诏书蒙恬将军对他说过,这诏书的真假令人生疑……无限的疑惑在扶苏心头涌动,现在他唯一想的,便是要回到咸阳,去向父皇当面问个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扶苏的思绪被隔着棵棵树木传来的声音所打断。他沿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树木微摇。听着那盔甲上的鳞片相互打击的声音,扶苏意识到,追兵来了。“殿下,林中有人。”扶苏点点头。身着粗布的那人一吸气,脸上立马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他默默的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当他再度抬起头时,脸上的恐惧已被庄重所取代。他双手攥成拳头端举在身前,一把跪在地上,郑重地说道:“殿下与蒙将军治军奖赏分明。殿下与我等虽有主仆之称,但实为兄弟之情。为兄两肋插刀,为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罢,他麻利的抬起身,“殿下,我去引开追兵,殿下快走!”扶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人已要迈步向着追兵冲去。扶苏只得一把抓住那人的手,默默地看着他。他看到的,是壮士的豪迈,是忠臣的决心。他又仿佛看到了自己……这使扶苏,更加尊重起眼前的这个人了。“殿下还有何吩咐?”“汝姓甚名谁?”“小人张二。”“张二……我得张二壮士,如重耳得子推!倘若有一天我的罪名得以平反昭雪,定会厚葬壮士!”“多谢殿下厚恩!”扶苏松开手,那人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林海之中。扶苏手中残存的热和“张二”这个寻常的名字似乎是那人唯一留给扶苏的东西……时间已经不允许扶苏再多想什么,他能做的,只有转身逃命。扶苏向前奔跑,一声惨叫从后方传来。他不敢回头去看,因为那样的话或许要置于他死地人就会离他更进一步。面对着繁茂的森林,他唯一能去的方向只能是正前方……

友情链接:演义细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