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殇 第二章 第十一节

   秦殇 第十一节      “站住。来者何人?”“我有紧急信函呈上。请速让我通过。”“过去吧。”“多谢。”军营大门口,扶苏与把门的校尉对话。他知道,他至少还要重复的这样低三下四的讲话至少十遍。而且,此后每次对话都会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繁复。“站住。来者……”“我有紧急信函呈上。请将军容我通过。此乃密函,唯有圣上才能亲自翻阅。本使来自上郡王离部,受王将军之托将此信亲自面送圣上。时间紧急,恕本使不能让校尉大人参阅此信。此二人乃是本使随从。者姓廖名异,身高六尺五分,正值不惑之年。壮者姓孔名刚,身高八尺三分,正值壮年,全家丧尽,唯有一兄长不知所踪。此二人皆随本使自上郡军中来,皆英勇无畏之士也。孔刚手中所捧信盒,由漆木雕制,上插有三根羽毛,乃是万分紧急之意。此盒正面雕有双龙戏珠纹,背面刻有百鸟朝凤图,雕琢精细,乃是收藏欣赏之精品……请您容我通过。”“唔……过去吧。”扶苏等人终于顺利通过了倒数第二个关卡,整个军营最中央的大帐就在眼前。看来扶苏没有白动用他丰富的想象力以及他从老师淳于越那里学来的精妙的口才和在黄河中训练出来的深厚的肺活量。现在,只要通过眼前的数百级阶梯到达大帐所在的高台并且通过最后一处守卫,他就要见到他日夜想见的人——他口中的“圣上”。在他看来,所有事情将会在今日揭晓,真相将会在今日大白,比整个军营充斥着的白色还要白。当然,所谓的整个军营是排除他在外的。因为整个军营中的十多万人,无论是普通士兵,还是将军、官员甚至是大帐中扶苏一直想见的那个人,都齐刷刷的穿着悼念始皇帝的丧服,只有他是个例外。悼念一个人,仅仅靠穿上丧服就够了吗?改变一件事,真的靠无所畏惧的硬闯就够了吗? 前一句,是扶苏心中感慨的;后一句,是廖异口中要说的。“公子,您果真决定好要闯进去了吗?”廖异发问。“无论先生问几次,我还会坚持回答‘当然’。”廖异用右手将扶苏的手拉起,闭上双眼只用左手手指摸索着扶苏那张手掌。“凶兆,公子即已下定决心,所以必死无疑。”“若能让扶苏与蒙恬将军昭雪,除去那莫须有的叛国之罪,即使死也心甘情愿。”“万一公子有不幸,还如何去施展心中的满腔报复,如何去面对天下人对公子的期待?如何对得起蒙将军,如何对得起公子死不瞑目的父亲?公子,你我心中都明白,在公子遭人迫害之后不久始皇帝便驾了崩这绝非巧合。公子要找出真凶,并非去硬闯。即便进了大帐,见到了胡亥,即便将事情的原委问得清清楚楚、只字未差,公子就能平反昭雪吗?到时胡亥左右刀斧手一出,公子如何脱得了身?!”胡亥是谁?要想回答这个问题,还得从头说起。刚才扶苏和廖异这两人的一人一句已是第二次对彼此说。而第一次两人说这话,是在一天前的下午,扶苏得知父亲之死的第二天,他第一次遇见廖异的日子。试着回想一天前的那个下午,整个雍县沉浸在压抑之中。而一段足以改变未来数百年中国历史走向的一段对话,就在雍县驿站中扶苏的客房内展开。“扶苏公子,闲人走尽,该说正事了。”那天,廖异说出这句话时,最后一个围观者刚刚离开扶苏的客房十丈远,而孔刚和跟着廖异的小孩才刚刚开始注意起对方。“扶苏公子?!”扶苏不禁一颤。“公子请少安毋躁。若公子昨日夜里说得并非狂言,若廖某相术真如自夸般精准无误,那廖某身前这位,想必便是扶苏公子了。“汝乃何人?! ”扶苏用喊出这四个字的时间,做完了拔剑、跃起、将剑尖指向廖异喉咙的一系列动作。“果然没错。”廖异看着剑上的“秦公子扶苏剑”六个篆字,开始对自己的相术津津乐道起来。“你如何知道,快从实招来,不然本公子一剑刺死你。”尽管有利剑顶着廖异的喉咙,但是他还是从容不迫的说出了自己的姓名。那一刻,扶苏知道了日后将随他左右的这个人原来姓廖名异。“你说本公子昨日夜里放狂言,何意?”“昨夜公子喝得烂醉,精神恍惚,恐怕已忘记昨夜发生的事了。”“什么事?说!”“昨夜公子醉行于街上,曾与几名巡夜官兵发生口角。公子一时冲动,不慎说出了自己名讳。正巧当时廖某正睡在不远处一草棚中,迷离之际,听得‘扶苏’二字,便惊得去看。等廖某跑到公子身边,官兵已去。公子自称扶苏,廖某怕是放狂言,便行本行,细察公子。廖某观公子,虽落魄潦倒,却盖不住本来气宇轩昂、贵人之相。再看手,右手弧口多茧,筋骨外突,想必习武。廖某自己思索一番,方才确定,身前之人便是公子。廖某还未再多问,便有一壮汉走来,廖某心虚,便藏匿起来。我想那壮汉,应该变是门外那人。之后壮汉将公子背走,廖某一路跟踪,便得知了公子所居。于是今日,硬闯进来。以看相之名,终于与公子想见。”“为何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术士,却一幅乞丐相?”“为掩人耳目。”“未曾作奸犯科,光天化日之下,为何要掩人耳目?你我不曾有故,为何执意要来寻我?莫非是想来杀我不成?说,你是谁派来的?!是不是要来杀我?!”“公子大谬!如若廖某是来杀公子,那天夜里早已动手,何必等到今日夜长梦多?廖某深知公子如今处境,草木皆兵,也是人之常情。廖某来寻公子,乃是因为与公子有故。”“你我有故?我怎不知?!”“公子当然不知,那时公子尚幼,不记人事。”当时扶苏,越听越不明白。“公子名曰扶苏,可知何意?”“是我母后腹中有我之时,好吟《郑风·扶苏》之故。”“其实公子,本不叫扶苏。”“荒唐!”“请容廖某说完。当年公子出世之时,便有一名,乃是由宫中一博士依生辰八字所起。扶苏之名,是之后另起的。”“胡说八道。你尚不能自圆其说,如何让我相信。我问你,如果我之前便有一讳,为何后来又要再起?我活了二十九年,怎么从未有人向我说过此事?再说,即便这是真的,你个氓隶之人,如何能知道这等事情?”“后来再起名,是因东窗事发。公子不知此事,是因众人不敢再提。至于廖某怎知,廖某便是那为公子起名的博士。”“你,曾在宫中为官?我怎么未曾听说太常府里有过叫廖异的人?”“那件事发生后,始皇亲令,廖某的名字宫中任何人不得提起,违者腰斩。公子当然不知。” “你是什么人惹得如此大波澜?你所说的又是什么事?”“吕不韦党羽胁迫少主,密谋作乱之事。”“什么?!说下去。”“始皇八年,长信侯嫪毐作乱,率门客闯入祈年宫,企图谋害始皇帝,不想事情败露,夷九族。那件事,就发生在二十九年前的这里,秦旧都雍县。嫪毐之事过后三月,皇后生一子,博士廖异奉命为其起名。一年后,始皇九年,相国吕不韦与嫪毐相通之事察,遭贬巴蜀,服毒自杀。吕不韦门客五千,尽贬为罪,重者斩,轻者服徭役。然唯有一人,安然无恙。那便是廖某。”“之后呢?你怎又沦落市井?”“公子,此乃过往之事。今臣来,本不想说。看殿下信不过臣,便不得不说。”“那你究竟来此是何目的?”“公子,廖某来是想告诉公子,嬴胡亥……”胡亥,又是这个人名。这个人名最近被别人或者扶苏自己提起已有两次,这是第二次。而第一次这个人名出现是在昨日夜里,扶苏感慨人生、回忆过往时。这个人名悄然闪过扶苏脑中,一个聪明伶俐的少年的形象,也在那一刻在扶苏脑中被塑造出来。他是扶苏的弟弟。而且在扶苏的三十多个兄弟中,胡亥有着特殊的地位。因为扶苏的绝倒多数兄弟身上的血都只和扶苏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相同,而只有胡亥,和扶苏流着完全相同的血——一半来自他们的父亲嬴政,另一半来自他们的母亲王皇后。正因为如此,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是特殊的。扶苏不知道廖异为什么会提到胡亥,但是廖异两个字之间的间隔,扶苏只能想到这么多。可等那下几个字出现,他却会完全陷入混乱的思考当中。“嬴胡亥在咸阳继位了。他成了秦二世。”至于那天,扶苏听到这个消息后迸发出来的千万种心情,亦不需多言。也许在廖异离开之后,扶苏对待孔刚以及其他所有事情的那种态度,就是那种无法形容的心情最简单直接的外在表现,也是一种外在的遮掩。后来,在扶苏的心里天平完全失衡之后,扶苏又从廖异口中了解到了不少对的十分重要的信息。廖异告诉他,胡亥在始皇死讯宣布不久后向天下公开了他父亲的遗诏——将江山寄托给他。现在,胡亥正赶往雍县要祭天访祖,身边跟随着的是十几万原来保护着他父亲的禁卫军。就是这样一条信息,引出了一个新的辩论焦点的出现。这个持续在扶苏与廖异之间的辩论没有在那天结束,在扶苏、廖异、孔刚所行的这一路一直持续着。不过在今天,应该就要结束了,以廖异的妥协而结束。 “凶兆,公子即已下定决心,所以必死无疑。不过即便如此,我想廖某再多做劝阻,也无济于事,不如顺应天道、顺其自然。”廖异在百级阶梯下,终于想扶苏妥协。他最终没有拦住雷厉风行的扶苏,最终没有能阻止他进入这个如同虎穴的军营里打着搞清真相的名义来送死。“公子,事以至此,廖某再在此地多做停留也毫无意义,不如……让廖某离开。”扶苏和孔刚转头去看,廖异竟已泪流满面。扶苏没有说话。孔刚却叫道:“哭哭啼啼,哪像个大丈夫样?!”“廖某只是叹,公子硬朗少年,却如此短命,此乃廖某之大不幸,天下之大不幸哉!”缓解一下气氛,还是先将那天发生的事情继续说清楚。那天,在廖异将他所想要告诉扶苏的一切事情都彻头彻尾的高速了扶苏。之后,扶苏和廖异的那一人一句引开了扶苏和廖异之间爆发的我们已经知道结果了的争执。廖异看到自己的劝阻没有多大功效,便只得将话题引向那天晚上他要实行的一个计划上——一个足以救扶苏一命的计划上。也正是因为这个计划,廖异才有了让扶苏同意让他追随扶苏的筹码。随后,廖异留下了一句让扶苏和廖异再度见面后能围绕一厢情愿这个词展开一段鬼话的一句话,便匆匆离去。那天晚上,整个雍县寂静无比,街上只有一个深夜不归的酒鬼——孔刚在街上游荡。当然在阴暗的角落里,有多少只杀气腾腾的眼睛,就不得而知了。扶苏一直跪坐在房间里,在廖异给他留下的不长的下午中,他都坚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但是他的思想发生了多少变化,发生了多少种变化,早已数不清。但就在正说的那一刻时,他正在焦急地思索,孔刚究竟去了哪里。他后悔廖异离开后用那种冷漠的语调把他支开,以致到了夜深人静的现在,还不见踪影。突然,他既盼望已久又恐怕来临的一声想起——一声响亮的口哨,来自廖异的嘴唇。在那一刻,扶苏不知所措。但是最后,他还是决定,赶快离开驿站,赶快登上廖异为他事先准备的马,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就这样,扶苏和廖异纵马急行与街上,并在那条街上,碰巧遇到了扶苏一直挂念着的人——孔刚。终于除去了心中一大顾虑,剩下的便是用信使的名义叫开深夜紧闭的县城大门。也就在他们刚刚消失在雍县城楼上岗哨的视野中时,无数甲胄包围了驿站……之后,又经过已经叙述过的一段旅途,扶苏、廖异和孔刚来到了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廖异的话让扶苏惊讶。在他眼里这个比他的名字和所从事的职业还要怪异的家伙,竟然做出了比他本人还要怪异的事情。除非扶苏能够理解,廖异对于他又多么重要。但是他不会理解,因为廖异并没有将所有事都全盘交待,那个廖异提到的什么吕不韦党羽作乱事件和其他很多事情,都只还是个谜。当然,还有一件事也仍然还是个谜。那个漆木信盒里陈放的究竟是什么?实际上,这一刻,三个人心里都存在着这个问题。当这个神秘无比的信盒再度被孔刚捧在怀中,他想的,又是什么呢?

友情链接:演义细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