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殇 第一章 第六节

   秦殇 第六节  当扶苏面前的这名匈奴人用他精通的中原话将双方的身份都揭露的时候,相互敌对的两股庞大势力——秦和匈奴未来的统治者也都知道,面对他们的这个人或许就是他们未来所要面对的最有威胁的敌人。  然而,两个人不同的性格让他们面对同一件事做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反应。扶苏脸上的肌肉和他的内心一样紧张,他仇视的目光和刻有自己名讳并因此出卖了自己的佩剑共同指向了冒顿。一边,持剑人如坐针毡,而另一边,胸前顶着利刃的人却安如泰山。即使冒顿也和扶苏一样整日提心吊胆,他也不能再多做什么挣扎,因为此时不光有一把剑指向他的胸口,而且还有一把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另一端,刀把被孔刚的手紧紧的攥住,不留一点缝隙。他那只暴筋突骨的大手如一座江南小城,根根突出的血管是期间交错纵横的水道;再细细观察,有几只快舟行于其间,是血管中急速涌动的血浆。  孔刚急不可耐的说道:“公子,得此天赐良机,此时不除掉此人,更待何时?”  孔刚从来没有说出过让扶苏听得如此顺耳的话。他恶狠狠的盯着冒顿,知道只要一声令下,未来的匈奴单于就会被他们杀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没有想到,在蒙恬和他率领秦军将匈奴赶出河套地区后不久,匈奴未来的统率也要死于他的剑下。当年老而无能的头曼单于在漠北简陋的单于庭内奄奄一息时,所有人都会因没有人继承单于的位置而头疼不已,因为在此之前,头曼的六个儿子中的五个都已在战场上阵亡,而他大儿子的尸体也早已在马领县郊外的一片树林中化作枯骨。到那时,匈奴的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将会争权夺利,本来就已在大秦的攻势下分崩离析的氏族联盟将会土崩瓦解。那时,在大秦北部边疆,将再也不会出现匈奴甲骑的身影。如此看来,匈奴的命运以及秦国北部边境的安宁共同掌握在扶苏手中。  扶苏正准备已何等郑重其事又畅快淋漓的语气下达命令,好表现出他心中跳跃着的快感。而孔刚则跃跃欲试的要用手中的铁刀砍断眼前这名非比寻常的匈奴人的脖子,就像在他被发配到阳周之前在战场上一样。就在这一时刻,冒顿的笑声再次传入两人耳中,好像在讥讽着两人。  “将死之人,为何发笑?”扶苏质问道。  冒顿没有回答,依然在笑声。  孔刚谩骂道:“野蛮人,你狗嘴里放的什么屁?”  “在我匈奴,除了不怕五马分尸的人,还没有人敢对我这么说话。”  扶苏不屑一顾:“可惜这里并非关外。即使匈奴单于长子,亦无尺寸之权。”  冒顿用扶苏对他说话的语气对扶苏说道:“公子虽是长皇子,在关内不过与我等同。”  “人与禽兽,有何相似之处?”  “虎,百兽之王而穴崩。君,万民之主而宫焚。虽有阴阳之异,皆是众叛亲离之徒。”  “你自比兽中之王,莫非匈奴人尽是畜牲?”  “在我匈奴,牲畜乃是安家立业之根本。吃穿住行,缺牲畜一样不可。你们中原人围田而耕、筑城而守,当然不知牲畜的重要性。”  “不然。我深知胡人杀我妇孺、劫我货殖、烧我屋舍、盗我钱财,要想干成任何一件,牲畜马匹都必不可少。”  “秦国在瓯脱之上设郡立县,侵我匈奴牧区,占我匈奴水草,匈奴人不过还以颜色。”  “幽燕之地,本是我大秦土地,何时归匈奴单于所有?”  “天下物,皆我所有。掌握与否,只是早晚问题。中原人或以无为为道,或以仁义为道,而我便以此为道。”  听完这番话,扶苏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盯着冒顿。通过冒顿的话,他对匈奴人有了新的认识。  孔刚见两人一人一句、不分胜负,迫不及待的说道:“殿下,与这等禽兽有什么好说的?不如一刀让他闭上狗嘴。”  然而,扶苏却并不想这么做。在杀掉冒顿之前,他至少要在与冒顿的辩论中获胜,因为争强好胜的他认为,在一场与生活在匈奴这样的蒙昧民族的人辩论中都形成针锋相对的局面是莫大的耻辱,而以武力结束对方的生命则会永远不能雪耻。因此,他要将辩论进行到底。  “吾望汝狼狈之状,本族人皆围攻以致龟缩于树窦之中,何也?”  面对扶苏的挑衅,冒顿安之若素。他一边平静的听着,一边走出灌木丛去收缴被杀死的胡人身上的物品。  扶苏见冒顿如此平静,觉得自己的进攻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于是,他决定跟着冒顿,将更艰涩的话塞进他的耳朵中,好激起这名匈奴人争斗的欲望,最终使这场辩论的胜利以敌方的恼怒而让他得到。但是,耳朵中不断钻入讥讽之词的冒顿依旧低头做着他的事情,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扶苏的话。  “吾或闻匈奴人善斗好勇。而今观之,已于我大秦强弓劲弩下荡然无存!”扶苏的头在附和着他的话上下点着。  冒顿仍然安土重迁般的低着头,只是眼珠突然瞪住扶苏,那个角度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大了一倍。扶苏和孔刚一同与冒顿对视,当他们都以为这个匈奴人要被激怒得要出手和他们打斗并为此做好了姿势的时候,冒顿的眼珠却转了回去,继续观察他缴获的弯刀。  扶苏知道,没有一定的忍耐力的人是不可能对袭入耳中的逆耳之言全部都逆来顺受的。他静静的凝视着匈奴单于的大儿子,顿时又浮想联翩。  “虽然我对君这种死讯已布告天下的人仍活着并不感到惊奇,但好奇于其所以然。”扶苏脑中的小溪被冒顿的话阻断。  “尔是在刺探敌情。”  “这么说亦可。尽管此等讯息在我稳坐单于庭时已无大用。”  “看来尔已迫不及待要取代尔之父王。”  “仇者,自然早报而后快。”  “与父之仇?!”  “怎么?何怪之有?”  “匈奴果真是纲纪混乱不堪,怪不得乱伦之风盛行。”  “不知中原人所谓三纲,是何玄虚莫测之物?”  “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依我看,这所谓纲,便是主人的意思。而臣、子、妻,不过是策鞭使唤、畜牲一般的奴隶。我最厌烦的便是外表一幅道貌岸然,实为人面兽心的中原人。”  扶苏不屑置辩,只是冷眼一笑。冒顿吊起嗓门高声说道:“我们匈奴人讲的,便是自由。能畅游于天地之间,哪怕是一只饥渴难耐的野狼,也比虽有肥肉可食却困于牢中的狮虎强上百倍。”扶苏一言不发,眉头微微皱起。冒顿与扶苏对视了数秒,脸上隐约的露出一丝微笑。突然,他扭头向倒在最远处的敌人的尸体走去。他用后背对着扶苏说道:“罢了,料你这般脑中三纲五常根深蒂固的人也不会明白。不过扪心自问,三纲你又遵守了几个?” “尔为何有此问?”扶苏快步跟上冒顿问道。 “若君真是个遵守三纲的乖奴隶,恐怕现在也不会活着吧?” 冒顿的话虽然不敬,但却让扶苏思考了很久,以至停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很快,冒顿收拾好了行囊,骑上了敌人的马,准备离去。冒顿在马上俯视扶苏,在他离开前最后一次用他那独特的中原话说道:“我们定会再次相见,也许是在战场上,也许是在阴曹里。不过无论怎样,我们已注定同生同死。因为老天不会只安排一个英雄纵横于世,那种故事不够让人热血沸腾。我们都是落难王子,都要回去夺回所失之物。因此,不要再在此地多耽搁时间,告辞!”冒顿的话音与马蹄声紧凑的衔接在一起。扶苏目送这位或许会成为他未来的强敌的人离开这片积雪的树林,心中百感交集,像是林中柏树交错在一起的枝条。  “殿下为何要放他走?”孔刚问道。  “若他也这么想,我早已死在那弓箭手箭下。”扶苏虽然这样回答,但他知道原因远不止这么点。可要是真让他说出来,他也很难道清。  正如冒顿说的那样,扶苏和孔刚不能再在这里逗留。那名弓箭手的到来意味着追杀扶苏的士兵已经很接近他们了。于是,他和孔刚迅速在胡人身上搜寻他们可以利用的物品,然后骑着敌人的马离开了这片树林。  他们经过一个山丘,回首再向那片山谷内望去,发现积雪已融化大半,纵横交错的阡陌清晰可见,山谷中的马领县屋舍俨然。然而让他觉得奇怪的是,那里的白雪好像丝毫没有褪去的样子。那山谷中的一片白,就像搁浅在茫茫戈壁上的一艘腐朽的木船,显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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