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天巧星计斗云天彪 险道神演说哈兰生且说云、傅二人出了聚宝镇，和牵白马的番人合在一处。傅玉与番人互通姓名，那番人名叫白瓦尔罕，西洋人氏，幼时住在延安府，所以会讲中国话，只是那声喉好似拉破胡琴，刺得发毛。云天彪取出珠子对白瓦尔罕道：“方入宋境便得这宝贝，真好彩头。”白瓦尔罕道：“只怕贪小利却坏大事，若能收服合镇私商，岂不远胜这点玩物？” 云天彪不悦，将珠收纳包袱，问傅玉：“贤弟不在东平府作提辖么？”傅玉道：“叵耐都监董平诬蔑克扣差饷，打二十军棍革了职，那厮却在月后投了梁山贼人！”云天彪怒道：“这梁山狗贼，早晚要斩杀净尽方解我恨！”白瓦尔罕道：“云相公恁般恨，敢是吃梁山的亏不少？”云天彪瞪眼道：“白先生，你西洋人难道不以宗室为重？我堂姐乃名门祝家主母，不幸遭梁山贼寇害了一家性命，教我如何不恨？所幸堂姐两个庶子万年、永清远在东京，不曾受害。这位傅玉兄弟的师父铁棒栾廷玉亦在彼处，不知生死？”傅玉道：“师父无恙，正在博山县师叔家中。”云天彪道：“可是万年、永清的师父双刀栾廷芳？”傅玉道：“便是，他是彼处提辖，小人兄弟傅石跟从听差。”云天彪问道：“如此我方宽心些，贤弟今欲何往？”傅玉道：“小人正要投相公，天可怜见，在此逢着，愿随相公执鞭坠镫。”云天彪一喜，道：“贤弟，我此番要大事……”那白瓦尔罕插口道：“二位相公，此间说话不便，不如觅个小客店细谈？”云天彪白了一眼道：“却也好，听先生吩咐就是！”偏在大路边拣个四周阔绰的大店打火投宿。吃过饭，上楼卸了军器、包袱，取热水洗净脸脚。白瓦尔罕道：“今日在那镇上生出事，此间往来人多，须防有变。”云天彪绰着长髯冷笑道：“先生忒小心，几个孱头有甚怕的，来时正好与我祭刀。”转过头要与傅玉说话，白瓦尔罕又道：“恁地就请二位早些歇息，明日寻僻静所在再议大事如何？”云天彪屡被打岔，好生不快，没好气道：“说的是！说的是！！”自躺下睡了。三更时分，忽听得外面一派嘈杂，有人大呼：“救火！”三人酣睡中听见，迷糊中胡乱寻衣服披了，急冲出房。白瓦尔罕方走两步，猛省道：“莫非有诈？不要中计。”忙住了脚，但云、傅两个已去得远，难以叫转，遂自回房。云天彪、傅玉到了楼下，闻知后院起火，二人怕马匹烧伤，便直奔去看。果见后院柴房烧得正旺，掌柜指挥一众火家七手八脚泼水扑救，合店的住客都来看抢险。又有十数肥羊被火星燎着毛皮，满院子胡窜乱突，羊倌奔走驱赶，却屡被羊撞翻，跌得周身泥尘，满头黄发都是灰土，惹得围观的都笑。二人见未烧牲口棚、马匹安然无事，便宽了心，也立下脚瞧热闹。约莫半个时辰，那火扑灭了，众人散去。云天彪与傅玉也回房，一路笑话那羊倌。推开门时，却只见房间一片狼籍，床被衣物散了满地，白瓦尔罕口鼻流血、仰面朝天瘫倒。二人大吃一惊，急上前看护，所喜未死，按了数下人中，便悠悠醒转。那白瓦尔罕方醒，登时大叫：“捉贼！捉贼！休教跑了！”傅玉正要细问，猛听得后院马嘶。云天彪叫声：“不好！”急跳下楼，那匹玉狻猊早循东南方向野地走远，背影依稀是那黄发羊倌。又有个后生背个大包袱骑了墨麒麟，撒开四蹄直冲过来。云天彪一个箭步抢出，伸手去抓缰绳，怎当得马快？只捞得几条马尾断毛，气得呱呱乱叫。此时傅玉在后赶到，见拦不住，急冲到后院，扯了自己那匹马，大叫道：“相公！上马！上马！”云天彪赶忙跨上，冲出大门，见墨麒麟已飚出七八箭地，正待急赶，又听傅玉在后面大叫：“相公！兵刃！兵刃！”方省得手无寸铁，本要回转去取刀，又想道：“只两个拳头也将那厮们碎尸万段了！”又慢一慢，再看时，只在远处听得马蹄响，遂一咬牙，狠狠夹下马肚，飞也似的赶去。追不上一里，猛觉劲风扇动，一头怪鸟直扑面门，云天彪急低头，早被扯落青巾，几乎抓伤头皮。怪鸟一个回旋，望马眼去啄，那马受惊，壁直立起，几乎将云天彪掀了下去。也是云天彪本事，一面扭紧缰绳，一面急扯断腰带舞动驱赶，那鸟盘旋好阵方才飞去。待定下神时，早失了二骑踪影。云天彪怒极，又胡乱追了一程，那马怎比得两匹神骏？连毛也捞不着。窝了一肚皮火返回客店。按下不表。看官，你道盗马的两个是谁？不是别个，那后生乃是浪子燕青，羊倌便是金毛犬段景住，那怪鸟也是有人放的——是昨日赫连进明送与燕青的那头海东青。此事全出燕青计策：先着宋万、杜迁、两名喽罗扮做客商快马先行，远远吊著云天彪，看他在哪里投宿；再着郁保四、杨林、石勇、八名喽罗带着两个珠客引了马驴、货物漏夜赶路，在雄州西南二十里外镇子上安驻；燕青、段景住与赫连进明等一众私商别过，带上海东青，赶着剩下的十几个肥羊，便离了聚宝镇。二人在路上更换装束、搽画脸皮扮作羊倌。不多时，便有杜迁报信，知悉云天彪落脚所在。燕青就着他几个寻大队会合，自与段景住在那客店住下。北地之人放牧牲口，也有带海东青的，故而店家、客人都不为意。燕青寻着个伙家，使了一钱银，便问明云天彪三人住房。到了半夜，估摸众人都睡下了，段景住潜入后院柴房，点起几处火头。彼处客店图方便，尽用易起火又耐烧的柴禾，故此一点即着。待云天彪三人离房看马，燕青即在窗口跳入，正要取包袱，不防白瓦尔罕回转过来，两个都吃一惊，亏得燕青机灵，一拳打塌白瓦尔罕鼻梁——那白瓦尔罕广有智谋，本领却极是不济，不消几下手脚，竟打昏过去。燕青用张床单将三个包袱裹住，背了。此时店家正救火，段景住赶羊的狼狈相又引得众人笑，吵闹喧哗，哪个听见楼上动静？燕青一得手，即踅到后院，混入人丛里，众人只道他怕行李烧了，自不去理会。待看火的散去回房，二人立时撇了羊，转身踅入马棚。段景住本是马盗出身，摆弄两骑无人看管的马又有何难？二人骑马奔出客店，听见后头有人，段景住放出那头海东青，云天彪不追还好，来便吃对付。走了一程，不见追来，海东青又平稳飞回，方才大宽转的折去郁保四等落脚的镇子，众人正等得心焦，见他们平安抵达，又添了两匹好马、大个包袱，自然欢喜。此时天色将明，遂算还房钱，重复上路。寻个僻静的林子，燕青便教停下。打开那三个包袱，无非是金条银票，拣几件赏与众喽罗，教去四周守把，十名喽罗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去了。燕青寻着那两颗珠子，并百两蒜条金，捧与两个珠客道：“这两件宝物奉还，也算完璧归赵，二位多多受惊，这点金子权作压惊之资。”那二人哪里肯收，都道：“小人得侠士相助，夺还货物已是万幸，怎有再收钱财之理？”燕青道：“二位在海上采珠出死入生，又远路跋涉前来，为的不是寻些银钱养家活口？若空手回去，却教家中老小如何？”另取三百两金：“小可实是极爱这两颗好珠，欲以这点黄金与二位交易，买下这宗宝货，不知可肯割爱？若不勾时，自当再添。”那两个客商都道：“侠士替我们出了这口恶气，正当相送。侠士却要高价来买，如何使得？蒙不弃时，只五十两便勾。”燕青道：“有云‘千金难买心头爱’，小可看来，莫说五百两，便一千两也值的。”两个客商见推辞不得，只好收下。燕青又道：“此处不可久留，二位应从速回乡才是。”两个客商千恩万谢，上马而去。燕青待二人走远，自将珠子裹了收好，又与众人述说昨夜盗马之事，宋万、杜迁都赞道：“小乙哥这条计策，教那些个厮鸟气苦，真不愧天巧星。”燕青道：“也不过侥幸，那番人若是手段高强，怕得不了手。”石勇道：“十几个肥羊与这伙鸟人换两匹好马却是不亏。”杨林道：“还有三个包袱作添头，大大赚了，可惜恁般的主顾却极难寻。”众人都笑。燕青又自怀中取个羊皮卷，展开来一看，不识得，便递与段景住道：“与那番人撕打，见他死命护住胸口，道有甚要紧物事，在贴身处发见这卷羊皮。上面不知是甚文字，哥哥常在北地走动，且把来认认。”段景住接了，观阅一通道：“是契丹文，略识几个。写的是‘若某人不出力或有艰难时，可寻青州正一村哈兰生。彼回人忌猪。’小乙哥，你省得么？”燕青摇头道：“曾闻说回人最恶猪豕，视为不洁。某人或指姓云那厮，当是有辽人着他与那番人去做事，又信他不过，便教番人遇事去寻姓哈的。但是甚么人派去做甚么事，委实猜不着。”郁保四道：“那哈兰生我却晓得，是个回子，巨万家财，现做青州正一村都团练，自号‘擎天柱’。”燕青道：“哥哥晓得这正一村底细？”郁保四道：“那正一村是归化、悟墀、里仁、戌威、正一、昆亶六庄连成，都是回人。共十二名团练、一万八千庄丁，统归哈兰生管辖。归化庄团练是他兄弟哈芸生、哈芝生；悟墀团练是他妻舅冕以志、冕以信；里仁庄团练智寿忠、桂坤；戌威团练明灯、桑华通；正一庄团练沙志仁、操永仕；昆亶团练盛德、绍喜，都是他亲朋。那厮右手气力奇大，能将一柄七十五斤的独脚铜人使得风车也似的，左手却无半点力气，自称是十二岁时在二龙山下真武院内玩耍，睡在灵官殿里，梦见灵官赐食螃蟹，吃了右螯便被同伴摇醒，所以右臂气力大。可笑那厮是回人，竟敢忘记回部仅敬事一神，不信佛道、不拜偶像，甚么真武灵官，都是鬼话。那厮实是偷人家财物，被打折的左手，别人暗地骂他‘独螯蟹’。”燕青微笑道：“哥哥知得恁般清楚。”郁保四道：“我有个相识沙摩海，也是回人，世居正一村，因恶了哈兰生，被迫流落江湖。结识了，故此晓得些。”燕青问：“可知这位沙朋友何在？”郁保四道：“不晓得，当日我劫了山寨马匹要投曾头市的时节，他劝我道‘我等宋人，何故替金人卖命？’苦没听他，及后各自走路。”众人听了都道：“却是个好汉子。”正嗟叹间，燕青忽失声笑道：“我劝那二个客商不要久留，却在此耽搁许多时候，诸位哥哥，我们还是速回山寨罢。这卷羊皮且交吴军师理会得。”众人应喏，押了马驴、货物望梁山而去，按下不表。且说那云天彪回到客店，傅玉见他单人独马，头巾、衣服破损，知事不成，忙上前宽劝。云天彪怒道：“千刀杀不尽的鼠辈，日后落我手上，教他碎尸万段！”傅玉道：“定是聚宝镇的厮们捣鬼，不如去寻他？”白瓦尔罕道：“若是镇上私商做的，那厮怎无准备？且彼能结成一镇，定有官府交情，去时怕占不了好。”云天彪道：“现马匹财物尽失，却教怎处？白瓦尔罕在旁冷笑道：“早听我言，何至于此？”云天彪怪眼圆睁，正待发作。忽听得外面喧闹，生怕又有甚事，忙提了大刀出去。却见店外一个怪人，赤发巨口，脸色青蓝，眼珠碧绿，长不满六尺，骨瘦如柴，腰悬八楞双锏，三分似人，七分是鬼，正揪住个火家掌嘴，打得满口鲜血。云天彪心里一喜，唤声：“康捷贤弟！”那怪人见了云天彪也欢喜，撇开火家，上前施礼道：“哥哥，小弟正要寻你，不想在此得见，真是万幸。”云天彪道；“贤弟因何与这下人过手？”康捷道：“适才这厮挡路，略略教训他则个。”那火家爬起道：“小人只是想邀……”云天彪喝句：“谁准你开口？！”一掌推翻，骂道：“不是你这些鸟男女不用心，我那马匹如何失得？”忽有了主意，忙招了康捷入店。此时傅玉、白瓦尔罕也到。云天彪寻着掌柜，道：“昨夜失了包袱，无钱会房钞，我这口青龙宝刀，铸成之后尚未开张杀过人，如今将它卖你，看值不值？”说罢，将那柄钢刀晃了数晃。惊得那掌柜脸如土色：“官人只管去，房钱自当相送。”云天彪道：“你这店不尴尬，昨夜失了我的马匹、行李，今日又想害我兄弟。如今竟不肯要房钱，定与盗马贼人勾结，待我去官府出首，告你个窝藏之罪。”掌柜忙道：“官人容禀，昨夜之事委实与小店无干。”云天彪道：“既然无关，你须赔我银子、马匹。”又提起钢刀。掌柜如何敢说半个“不”字，只得打开柜笼，取出十两银，云天彪执住掌柜前心，骂道：“你这厮打发乞讨么？”掌柜又取银添上，云天彪只说不勾；直添到八十两，那掌柜哀求道：“官人手宽些，再没有了。”云天彪方肯收，见笼里还有些散碎银钱，一发拿了。走到后院，见那十几个烧着皮毛的羊，想起昨夜盗马的羊倌，禁不住怒，拨出腰刀尽数砍死，直杀得满院鲜血。又见养着数头黑骡，并无马匹，便拣三头壮的牵了。那骡商本要拦阻，见云天彪这般凶猛头势，哪敢招惹？自认晦气是了。云天彪等人离开客店，急切赶了一程，过了雄州城，又寻个僻静所在歇息。云天彪指康捷对傅、白二人道：“这位康捷贤弟是我至交，乃延安府中侯。莫看他瘦削，却是筋骨轻便，纵跳如飞。又得异人传授神行之术，举步有风火相助，一日能行一千二百里。”又教康捷与二人相识。康捷问道：“哥哥在外自有天地，此次回来敢是大事？”云天彪见四下无人，遂拉了康捷、傅玉聚拢，低声道：“实不相瞒，为兄今番果有大事，急需如二位贤弟这般英伟人物相助。”言罢，便将一件泼天也似的大事和盘托出。康、傅二人听了，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毕竟是甚事体？且听下回分解。（感觉这一回写得不好，厚着脸皮请各位将就一下。And 感谢咱家那口子把电脑让给俺^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