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之章(第二章 雪落无声)

日落星出,天渐晚。纤云青雾,是黄昏。雪后的常山沉睡在一片银白中。山后的梅林如玉琢素裹般,傲立于皑皑白雪间,一缕缕纤丽的淡粉色在如纱似水的月光下,溢出一抹柔滑的流光。月光下,雪色中,寒梅旁,是一个傲然而立的修长身影,清冷,孤寂。幽深的眼眸中,荡漾着水样清的光华。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有风吹过清寒的夜,飘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在他身上,又被风卷着向空中飞去。细碎的雪沫如扬起的轻沙,闪着薄雾般迷蒙的银光。“静的夜、清的雪、傲的梅、冷的月,好一副凌霜傲雪图啊!”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陶醉在雪色中的人被这毫无征兆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眼底闪过一抹惊讶:“师父?”云山长老手捻银须,大步走过来:“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赏雪景,好兴致。”赵云淡然一笑:“师父不是也来赏雪了吗?”云山长老没有回答,他抓起一把雪攥在手中:“彻骨的清寒是冰雪的本质。可以用自身的寒冷冻结生命,即使融化掉最后一片雪花,空气中仍残留着未绝的寒气。这是雪的残酷,也是雪的冷酷。”“不,这并不是雪的本意,”赵云摇头,眼眸中闪着星亮的光:“雪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它并不知道自身有如此强大的破坏力,面对自己的残酷和无情,它无能为力。”“就象你一样?”云山长老看着他,目光如剑。赵云没有回答,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天色太晚,云山长老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能感觉到他心里跳动着的痛苦和无奈,轻声说道:“隐藏着自己的武功,故意输给夏侯兰,也是因为这个吧?”赵云抬起头,苍白了一张脸:“师父……”轻叹口气,云山长老开了口:“拥有强大的力量,对别人来说,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而对你来说,却是一种痛苦。你天资不凡,悟性极高,是个学武的天才。以你现在的武功,应该不会在我之下吧。”赵云一转身,单腿跪下:“师父,徒儿不敢。以前和夏侯兰比武,我总是故意输给他,是因为我发现在体内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生长,武功也进步的飞快。我如果全心和夏侯兰应战,真的会失手伤了他,所以,我……”“恩,”云山长老点头:“人的潜力本来是无限的,大多数人由于先天和后天的原因,并没有将这种潜能开发出来。象夏侯兰,肯努力的话,他或许会是个人才,但也仅仅是个人才而已。而你不同,你有天才,你在武学上的天分是一般人苦学几十年也未必会有的。所以,”云山长老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盯着赵云,一字一句认真的说:“今生,你,别无选择。”静如深潭的眼眸上蒙了一层化不开的忧郁:“我……别无选择?”“是的,你别无选择。因为,你生来就是一名战士。”云山长老顿了顿,一字字道:“你不能逃避,今生,你必须战。”转过身,云山长老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的声音却清晰的传入赵云耳中:“明天,我要看到你真正的实力。”彻夜无眠。我别无选择,这是宿命吗?乱世中崛起的群雄,我分不清谁对谁错。被战火和权利湮没的世界,没有正义可言。每个人都可以拿出所谓的正当理由高举义旗,在血与火中玩一场战争游戏,究竟孰是孰非,我定义不出。胜者王侯败者寇,战到最后的人得到的不仅仅是天下,还有正义、人心和苍生。而他真的有救世之心,真的能解救万民吗?我不知道。胜利者一步步走向最高的宝座,脚下踩的是尸骨堆成的台阶。口口声声嚷着替天行道,难道苍天就是要众生用鲜血和死亡铺就一条胜利之路吗?享乐的人依旧享乐,莺歌燕舞,日日不绝;受苦的人仍在受苦,灾荒、徭役、饥饿、死亡,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天下苍生的性命,是生命太脆弱还是世道太黑暗?如果这是上天的旨意,那要天何用?我讨厌战争,不想去做任何人的棋子或者牺牲品,我不想卷如其中,可是为什么,我却别无选择?我却不得不战?悠悠,长路漫,长夜寒……“赵云,用你最强的力量,战胜我。”云山长老扔给他一杆枪。莹亮的枪尖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锐利的光芒。赵云接过枪,咬住嘴唇,犹豫道:“师父,我不能……”“没有不能!”云山长老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脸上毫无表情:“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行常人之所不能行,你要懂得取舍。为将者不能心慈,想胜利就要绝对清醒,慈不掌兵,你明白吗?”赵云痛苦的闭上眼,摇摇头:“我做不到。”“你必须做到!”云山长老盯着他的脸:“你的善良和仁慈,是为将帅者最不可有的东西。一将成名万骨枯,你有如此精妙的枪法,就注定今后会有许多人死在你的枪下。所以,你必须舍弃一切,摈弃你的慈善,否则,你就会挣扎在痛苦和自责中,一生难安。”“不不!”赵云抱住头大叫:“我不会让别人死在我的枪下,我一生都不会去守护谁,我不想去参加那些无聊的战斗,我要把自己的枪法和武功封闭起来永远都不会使用。我只想住在山上,陪着师父读书下棋,我不管外面的世道如何混乱,也不管外面的人心如何险恶,这些都与我无关!与我无关!”“你做不到!”云山长老冷冷地说:“你不可能看着家国天下在战争中四分五裂而放手不管;你不可能看着大汉江山在纷乱中权属他人而放手不管;你不可能看着纭纭众生在战火中挣扎死亡而放手不管!依你的个性,你做不到!所以今生,你不得不战。”                                            “我…………不得不战?”赵云喃喃地自语着,俊美的五官微微扭曲。这到底是什么,是咒语还是箴言?难道自己真的别无选择了?“孩子,”云山长老的口气缓了下来:“你忘了吗 ?现在是乱世。”乱世?生于乱世的人,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能选择生死、不能选择命运、更不能选择逃避、选择离去。不得不战!谁让自己,今生是战士!梅林前,雪如棉,花如锦,战气飞扬。两杆枪化做两条银龙,象是要冲破宿命的纠缠,在极寒的冰雪中寻找向往的信念和自由。知徒莫若师,赵云的实力云山长老很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徒弟隐藏着怎样强大的力量。赵云的枪翻飞如梨花满天,每次相交却只是蜻蜓点水般一扫而过。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赵云,战场上没有感情,也没有亲疏老幼之分,一切情感都是战士的最大禁忌!百鸟朝凤!一百个枪尖变戏法般出现在赵云眼前,只有一个是真的!赵云瞪大双眼,谁真谁假,凡胎肉眼又怎能分得清?左臂一痛,血花染红了白袍:“赵云,破不了百鸟朝凤,你是死路一条!”毫无胜算了吗?师父,为什么要有用如此决绝的招数?您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一枪刺中肩头,自己的枪几乎脱手,云山长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百鸟朝凤,中三枪者必死!赵云,你在等什么?”没有时间了!要破百鸟朝凤,只能用盘蛇七探!闭上眼睛,口内,咸咸的, 是唇上的血。再睁开,已是决然。盘蛇七探!看着赵云的枪化做七条银蛇冲向自己,云山长老说不出自己心里的一悸是释然还是惘然。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赵云,为师的心你可明白?一口鲜血从云山长老口中喷薄而出,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师父——!”赵云奔过去扶住他的身子,大片的鲜红刺痛了赵云的眼睛,心中说不出是惊鄂还是悔恨:“师父,我……我……”“傻孩子,”云山长老强笑着,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没……没告诉你,盘蛇七探,……就似……七条剧……剧毒之蛇,枪尖……如……毒蛇之牙,中者……中者必死!而要破……要破……百鸟朝凤,就……只能……用盘蛇……盘蛇七探……”晴天霹雳!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赵云心上,浑身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似要把头炸开:“师父,”赵云悲声大叫:“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云山长老强撑了一口气:“记住,在战场上,……绝不能……心软,上战场……只有……只有一……个……目的,就就……就是……胜……利…………”太重了……师父用生命告诉自己的道理太重了,赵云跪在地上,仰天大哭。不能忘,又怎能忘…………天上又有雪飘下来,风雪吹开了山前木屋的门,在天寒地冻中凄惨的呻吟着。寒风裹着雪花涌入屋子,湿了地,湿了桌,湿了椅,湿了一室温暖如春。该下山了。简单的收拾了一个包袱,赵云用力拉开房间的门。屋外,无情的冰雪还在肆虐着,白茫茫的大地上,一个孤独的身影朝山下走去。八年的时间,留下的,是两串并不轻松的脚印,带走的,是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情感。“留香酒馆”是镇定城里为数不多的几家老字号之一。这里的百年桂花陈酿更是首屈一指的好酒。只看这样的日子中,食客仍是进进出出,就明白金字招牌确实名不虚传。恶劣的天气丝毫也没有影响酒馆的生意,相反,还有些过路的客人因为路上难走都没法继续前进了,只好无聊地呆在酒馆里等待天气好转。此时,十几个食客坐在酒馆中,正聊得热火朝天。掌柜站在柜台里忙着算今天的收入,咧开的嘴告诉大家,即使在雪天,他的生意也不差。正中的炉火里不时发出“劈啪”的木柴爆裂声,橘红色的火把店里烘得暖暖的,咆哮的风雪被紧闭的木门挡在屋外。虽然外面是冰风暴雪的严冬,酒馆里却是一片热气腾腾、嘈杂热闹的景象。“咣当”一声,木门忽然被人推开,一股寒气夹着雪花冲进屋中,从门外闪进一个披着一身风雪的白衣少年。掌柜见来了客人,马上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绕出柜台迎出去:“这位……这位公子里面请!我这儿有上好的桂花陈酿,您先喝两盅暖暖身子?”少年忙着抖掉身上的雪,听了他的话,微微皱眉:“我不喝酒,有没有热茶?”清雅的声音如溅珠漱玉的清泉,出乎意料的好听。有说有笑的食客全都闭了嘴,一致把头转向门口,寻找声音的主人。这时少年已经摘掉了雪披上的帽子,露出一张清秀俊雅的面庞,好一位英俊的美少年!众人只顾看他的容貌,一时竟忘了该说什么。“掌柜,有热茶吗?”少年又问了一遍盯着自己发愣的掌柜。“啊……哦,有有有。闺女!快,给这位公子泡壶上好的桂花茶来——!”少年转过身,看到满屋子的人都在向自己行“注目礼”,他低下头把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异样后,走到一张靠窗的桌前,脱掉雪披搭在旁边的椅子上。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左臂和肩头浸透了一片血色的殷红。大家警觉地互相看了看,然后转过头,各吃各的,谁都不再说话了。在这样的世道上活着,还是小心些为好。谁知道这位少年是怎么受的伤,瞧他不俗的举止和一身的贵气,说不定就是哪位王侯的公子呢,当着他的面瞎讲话,不要命了么。白衣少年——赵云觉得店里的气氛忽然不太对,回头看看,才发现大家都在有意无意躲着自己,还有两个人已经匆匆忙忙的结帐走了。微一低头,看到自己肩上的伤,顿时全都明白了。他笑着摇摇头,心想他们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官兵还是劫匪?这年头,大雪天带着伤来喝酒的,觉不是普通人吧。带着浓浓的桂花香的茶端了上来,赵云喝了一口,高声说道:“掌柜,再要一碗牛肉面。”快到晌午了,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左臂上的血迹让所有人打消了与他同坐的念头,在每一张桌子都被团团挤满的情况下,他一个人独占了四个位子的样子实在有些突兀。不过,天生喜欢清净的赵云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相反,他到比较喜欢这种一个人的环境。店门又一次被人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白面庞,黑眉细目。掌柜黑着脸小心翼翼地迎过去:“对不起,这位大爷,小店已经客满了……”“没关系,”男子的目光在店中一扫,落在赵云身边:“我坐那里就好。”掌柜吞了吞口水:“可那里……”“一壶酒,二斤牛肉,一大碗什锦面。”男子在他肩上一拍,走了过去。从下山到现在,整整两天没吃饭,赵云已经饿坏了。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不会有太雅观的吃相,赵云也不例外。男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坐到他对面的,他首先看到的是那片刺目的血红,男子皱了皱眉,对他说:“你的伤口扯开了。”“恩,恩……”赵云嘴里塞满了面,很没形象的连连点头。男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轻喝口酒,他歪头看着赵云,那种眼神,好象是在鉴定一件古老的艺术品。赵云虽然没有抬头,但是也能感觉到对面的人一直盯着自己看。他不由得放慢了吃面的速度,毕竟当着别人的面吃得狼吞虎咽,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这位小哥可是姓赵?”对面的男子忽然开了口。赵云嘴里的面险些没有喷出来,他惊鄂地抬起头,仔细端详男子的相貌,同时脑子里飞快旋转着,确定这人自己根本不认识且从来没有见过以后,他强咽下口中的面,问道:“你怎么知道?”“呵呵,”男子得意洋洋地轻笑两声,不慌不忙喝了口酒,又慢悠悠夹了片牛肉放在嘴里,那样子象是在故意戏弄赵云。赵云喝了口面汤,擦擦嘴,等着男子说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叫赵云吧。”男子的脸上仍带着笑意。赵云点点头,这次他到没有惊讶。既然知道自己姓赵,再知道名字也就不足为奇了。“请问阁下是?”男子放下酒杯,微一拱手:“在下姓曹名操,自孟德。”“喔——”赵云一脸“原来是你”的表情:“久仰久仰!但不知曹公是如何得知鄙人的名字呢?”“呵呵,”曹操笑着捻捻胡须:“夏侯兰告诉我,赵云是个玉样的男子,这偌大的镇定城里,能和玉媲美的人,除了阁下,恐怕没有旁人了吧。”听到夏侯兰的名字,赵云眼睛一亮:“夏侯兰?他现在在哪里?”“他现在忙着训练兵马,”曹操夹了两片牛肉放到赵云碗里:“如今汉家江山气数已近,天下大乱,各路英雄纷纷招兵买马,欲一展雄图。夏侯兰是在半年前投奔我的,这个小子,人虽不大,武功却不低,将来,必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他经常向我提起阁下英名,我这次正好来冀州办事,路过常山,本想亲自上山拜访,没想到却在这里相遇,真是幸会幸会。”赵云静静听着,心不在焉地挑了两绺面。见他不说话,曹操往前探了探身,小声道:“阁下决非平庸之辈,何不趁此良机,与曹某共谋大事,扫平诸侯,剿戮群雄,待到天下太平时,共享荣华,留名青史。”赵云微扬嘴角,露出一个清清冷冷的浅笑,他抬起眼皮,晶亮的眸子深不见底:“吕伯奢一家可是曹公杀的?”“?”曹操愣了愣,但马上,唇边就现出一缕轻了天下藐了王侯的笑:“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赵云微微点头,一张脸冷若寒冰,他“唰”地站起来,转身就走。“等等!”曹操上前一步拦住他:“阁下这是什么意思?”赵云推开他,飘出轻轻的一声冷哼,只有在两人极近的距离下才入耳:“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与之为谋。告辞!”曹操冷冷地笑了,一侧身,让出一条路,声音也拔高了:“祝阁下好运。再见到夏侯兰的时候,你们,就是敌人了。”赵云缓下脚步,腰间的玉发出细微的轻响,心忽的揪紧,眼中一直晶亮亮的光芒暗了下去。夏侯兰,对不起。赵云咬住嘴唇,谁让你我,今生是战士!下一刻,他已迈出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的,投入茫茫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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