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

  梦里,我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淮阴。  远处好似有鼓乐传来,天下和成一曲清唱,大风歌。  楚王说,好大风;欲与百姓分享。宋玉一直在笑,他说凡夫俗子没有拥有的资格,此风是大王风。大风便一直在高空里呼啸,到如今。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醒来时,敌人,朋友,全都没有了。只剩下你,我故土的淮阴。  我曾佩着剑,走过这条长街。与我殴斗的少年们,早已不知去向。街市中没人看我哪怕一眼,人们行色匆匆,谈笑间与我擦身而过。一个老军自角落的尘土中抬头,昏花两眼望了许久,突然咧嘴一笑,唤我一声:“大王。”  我认出这个老军,是我纵横天下时火军的灶头。  大风起兮。大风起兮云飞扬。  沛公在唤我。夜里好冷,我适才专注于军略,竟丝毫不觉。他宽厚地笑笑,解下自己的袍子,不由分说披在我肩头。  “信,莫太操劳。”他拿去我手边的竹简,推过来一碗鸡汤。“伙军刚炖了给我,却没什么胃口。你乘热喝了吧。”  才想开口说什么,他在帐门处站住,又抛过来一句:“瘦成这样!”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  记起当时登台拜将,他神采飞扬。  马蹄声阵阵琮琮,追来身后。萧老滚鞍下马,一把将我扯住。  “韩信——!”  他气喘吁吁,接不下去。脸上汗水滴落在泥土中,月色下似有声响。  萧老就这样扯着我,一言不发地往回走。每一步,急促,沉重。我任他拖着自己回到刚离开的地方。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项王从未正眼瞧我。不仅项王,军中没几人注意过我。亚父曾举荐过我,项王听不进去。他也就算了。  难道真的没有机会让我一展胸中长才抱负?项王不能知我,我又何必追随项王?  离开家乡时,揣在怀里的饭团滚烫。  老妈妈在水边漂丝,一连数十日。我知道她是给我送饭。当我说要报答她的时候,她却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  我不是可怜你,只是“哀王孙”才给你饭吃。  “王孙”?  ……指我吗?  恍惚间,众少年的头目仿佛又站在街口,大声说:  “你要是男子汉大丈夫,就拔剑,来杀我!  “不是,就从我跨下钻过去吧!”  他抱胸站在面前,得意扬扬:“韩信!快拔剑,来杀我!”  天地间,他的大笑反复回响:  “哈哈哈!……”  这个梦太长,我不禁有点恐慌。  手不由摸向腰间,却没有剑。没有随我经历风霜岁月的剑。  才记起,入宫前已被摘去了佩剑。不错,天下已定,何必还要韩信?韩信又何必还要佩剑?  面前老军笑得开怀,再唤:“大王!”  不,不是了。韩信,早不复是什么“大王”。  已是淮阴侯时,曾顺路探访樊哙;未想到的是,他跪拜送迎,说话间以“臣”自居,说:“大王乃肯临臣!”  生乃与哙等为伍。我忍不住笑。  陛下与我对坐,问:“如我能将兵几何?”  我漠然一笑:“不过十万。”  “那末你呢?”他似乎意兴盎然。  “信?”我一愣,心头一声冷笑:“多多而益善耳!”  陛下却毫不挂意,再问:“多多益善,又为何为我所擒呢?”  是啊,为什么呢?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一时往事如潮,历历在目。  回望栈道,烈火煌煌。陈仓渡口,几分星霜。背水一战,锋芒毕露,楚河汉界,天下名扬!  齐地初定,需立王掌政以安民心。我遣使修书,请为假齐王。君却立即下诏,诏封新为齐王,且骂:“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君以国士待我,信自当以国士相报。虽死不易。  我,汉军韩信。战必胜,攻必取。我将为君扫荡天下。  垓下。十面埋伏,四野楚歌。吹楚地的笙,唱那悲歌的,也有我韩信。项王啊,你可仍是当年的项王?  黎明前,我营中楚歌渐歇。天地间一时悄然无声。楚营的静寂中,却有一缕浑厚的嗓音渐次响起,我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或者事后发的一个梦。  我坐在山坡上,抱着笙还没有放下。我听到项王的声音苍凉雄壮:  “力拔山兮气盖世……”  直到现在也无法确定,那时我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什么。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陛下欲一统天下,立国号为“汉”。信站在他身后,望去,山河莽莽。  五年,破楚,徙信为楚王。回到淮阴,老妈妈却打量我后,掉头而去:  “我只是‘哀王孙’才给你饭吃,哪里为图什么报答!”  天涯海角,四野苍茫。花开花落,月缺圆无常。  君游云梦时,我从来也没想过竟是来拘捕我。大军抵达云梦,信逡巡良久。欲反,我却无罪;欲朝,君却意在不善,来势汹汹。即使韩信能够平安,钟离眛却又如何?我与他商议,以为他得知这个消息会离开此地。既然韩信不能再给你荫庇,你快快远走高飞吧!  “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  钟离眛这样大声地呵斥我:“公非长者!”  而后自刎身亡。  ……  陛下,你一向怪罪我收留钟离眛,现在,你满意了吗?就让你看着韩信,将昔日好友的首级献于帐下吧!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人告公反。”  我不由放声大笑。沛公,信若真有贰心,君岂有今日?  “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蒯通先生说罢,两眼烁烁。  可沛公待我,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只为王天下的话,信又怎能弃沛公而去?  “大王自以为与汉王相善,能建立万世功业?”蒯通先生不以为然,笑着连连摇头。“——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太多的欲望,偏偏又是人心难测。若论情谊,你和汉王能与张耳和成安君相比?若论忠信,你能比文种、范蠡对勾践之忠诚?更何况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如大王这般,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  “想凭这些就安然无恙?不可能,不可能。”  建功立业?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要成为天下的霸主,想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君既然给了信这个机会,信便永不负君。  信,不忍负君而去。  君却先负我。  好象又走上长安的大道,又一次踏入未央宫。  大门在我身后碰然紧闭,面前,没有陛下的身影,只有吕雉高坐。  “——韩信,你可知罪?”  当真想除我而后快,那又须韩信何罪之有?  我倨傲地扬起头:“陛下与信有盟约,许信‘三不死’。且问娘娘,欲如何杀我?”  盟约的影象一闪而过。君笑得开怀爽朗,信以为,君与我定的是一世的盟约。  心头隐隐做作痛起来。  吕雉高亢的嗓音打破了未央的死寂,透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韩信!你看看头顶,你看得到天吗?!”  我怵然一惊。务须抬头,我亦知头顶惟有梁椽鳞次接比。  “韩信,你再看看脚下:你看得到地吗?!”  吕雉的眼睛在阴影中异常明亮。  我缓缓低头,脚下铺着厚厚的毡毯,不复见黄土。  为了杀一个韩信,竟有必要处心积虑到这个地步。  浓重的悲哀,不知是自心头涌起,还是从四下迫近。我合上眼,再睁开时复狂傲地笑:  “……那么,娘娘打算用何物致信于死地呢?”  该来的,就来吧。  一个侍卫垂着头走上前来,手托一只漆盘。盘中,一条白绫,一块瓦片,一柄竹剑。  ——信!我许你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兵不死!  当年发自内心的笑声,渐去渐远。  抬头时,注意到吕雉下首坐着的熟悉身影。亲来邀我,使我全无疑惧至未央宫的萧相国。  月下追我回汉营的萧相国。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远方隐隐约约的歌声依旧唱的是大风。  是的,这是梦。信以竹剑自裁后入的梦。血色,渐渐浸染开来,遮蔽了视线。口里甜腥的味道和胸中剧烈的痛楚,在呼啸的大风中,令我觉得冷。  这是梦。韩信早死在未央宫堂上,已没有机会了,回这淮阴故土。  而陛下,其时正在平定陈豨的路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冥冥中,听到英布在军前斩钉截铁的声音:  “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  还有陛下切齿怒骂:  “何苦而反?”  “——欲为帝耳。”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个梦,好长好长。  ……也许,一切都不是梦?韩信已死,一颗心却未灭,回了着故土淮阴。韩信,你可后悔了么?  犹记初涉江湖的意气高昂;悄离汉营时心灰意冷;与君亲如手足推心置腹,统率三军,举世无双。……  是的,我很后悔。却不清楚,究竟是对什么呢?  后悔没有当真起兵叛乱?  或者后悔没有听取蒯通先生的忠告,自立为王?  又或者后悔自己全心全意地信任沛公,直到被贬谪为淮阴侯,依旧相信他与我“三不死”的盟约?  还是后悔在弗远弗介的月色下,终是回到了大汉的红旗之下……  即便如此,若一切能够从头再来,却还是,宁愿重复当初的选择,义无返顾地走向今天这个死局;还是宁愿跟在终究要致我于死地的萧老身后往回走:一步,又一步……  回望栈道,烈火煌煌。陈仓渡口,几分星霜。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说——信,无怨,无悔。……  如果我是在梦中就好了,一场不会醒来的梦。那样,在这个梦境里,我便可以永远留下,留在我这熟悉又陌生的故土淮阴。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永生不醒的梦。  而不是象现在这样,渐渐在大风中消散。  啊,且等等吧。这般消散以前,或许仍来得及:  伸我染血的手,拮一朵早开的,羸弱的小花——  当年韩信麾下的一个老军,揉揉昏花的眼睛,“咦”了一声。他明明看见他的王站在面前,听到他的叫声,还对他笑了一笑。接着王胸前就涌出血来,他还来不及惊呼,熟悉的身影就在风中淡化开去。  那时,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齐王韩信,好象注意到了什么,向路边伸出手去。他口角仍淌着血,脸上却绽放从容笑意。他的笑容在风中似乎有点迷离,身影也如流沙般飞速消逝。在染血的指尖触到那朵野花的花瓣之前,一切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只剩下一个老军,站在淮阴街头,一时不知是真是幻。……  这个时候,高祖的大风歌已经谱成鼓乐,在天下奏响、传唱。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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