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身后

  春天已经降临。  在这个将近清明的晚上,我手边摊开着一本写就于元明之交的传奇,描述了漫长时间以前无数英雄豪杰稍纵即逝的轰轰烈烈的生涯,并在之后的历史洪流中异样地流光异彩。  这一部《三国演义》。  春天。在春天降临以前,是严冬。  崇祯二年,十二月初。皇太极正匆匆带兵自良乡回军,来到芦沟桥。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阻碍,清兵节节胜利,攻破明副总兵申甫的车营,直逼北京永定门。在皇太极多年与明军的交战中,这一次少有地意气风发。他眺望着北京城,感到由衷地快慰。  即将与他交战的是个老对手,与袁崇焕合作多年的大将满桂,然而他并不感到丝毫的焦虑。皇太极立马横刀,纵声大笑。  与此同时,北京城里,崇祯派出的太监接二连三地来到御牢中,催促袁崇焕写信给他的部将祖大寿。这刚烈的汉子,在崇祯以“通敌谋叛”的罪名将袁崇焕下狱后,悲愤之下不顾北京的城防,已于昨日率部奔回锦州。  洵洵儒雅的袁督师,对这些太监不屑一顾。不久之前,众内阁大学士与九卿来了,他一样不为所动。写信?写信给祖大寿?年轻的皇帝啊,兵临城下之际囚禁了袁督师,此刻你为什么还要求助于他的力量呢?  督师心中,定然是愤懑不平的。他看一眼惶惑的官员们,冷冷地说:“寿所以听焕者,督师也。今罪人耳,岂尚能得之于寿哉?未奉明诏,不敢以缧臣与国事!”  啊!督师冷淡的外表下,分明燃烧着赤胆忠心。你不见么?他不是明白地表示,只要有皇帝的旨意,便要写信给祖大寿了么?  那么便去请旨意吧!  ……旨意呢?  虽然已是春日,夜间仍微带凉意。我捧着这本《演义》,一时浮想连篇。多年以前,罗贯中先生是如何撰写出这一篇洋洋洒洒的传奇呢?想必他也曾经神游故国,揣摩着那些英雄们的一举一动吧?因此,他笔下的故事才如此生动精彩,动人心弦。  决定了天下三分的,应该是烈焰冲天的赤壁大火。而令这江南勃勃生气呼啸着席卷北岸的,则是时年三十四岁的周郎。罗公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去描写这位英风倜傥的三军统帅呢?我想,他也一定带着推崇和赞誉吧。那时侯也许是一个冬夜,罗公写着,怀想着东汉末年:也是一个冬夜,蒋干的小舟停在岸边,中军帐里的周瑜已经笑容满面,略带点狡黠地对诸将说:“说客至矣!”  许多公卿来来去去,都在劝说着袁崇焕。而那一道低头服软的旨意始终没有来。不,旨意,从一开始就不会来。在崇祯皇帝令大臣们前来劝说袁崇焕时,兵部侍郎余大成已经上奏请求崇祯明确下旨。崇祯却派一个太监出来对他说:“事急矣。当行即行,尚待什么旨?”  北京城外,满桂、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等,集骑兵、步兵四万,摆开了阵势,严阵以待。深通兵法的皇太极并不畏惧交战,他和满桂都明白,“坚壁清野”才是对明军最有利的战略,而此刻满桂被崇祯再三追迫,不得已出城决战,已经不足为惧。  皇太极成竹在胸。他从容自若地发号施令,令部属穿上明兵服色,打起明军旗号。清军厉兵秣马,待黎明时分就要出其不意冲上前去。明军如何才能抵挡?  ——不错!没有了忠心为国、刚强侠烈的袁崇焕,还有谁能延迟明王朝覆灭的脚步?!腐朽的王朝,已经看不到黎明的曙光!  已是深夜了。星斗在空中冷寂地闪烁着。也是在这个时候,蒋干怀揣着一封“蔡瑁张允谨封”的书信,匆匆忙忙逃出辕门,乘小船飞棹回到江北。  三国戏文中,最精彩好看的剧目就有这一折“群英会”。小周郎风流倜傥雄姿英发使人陶醉;蒋干先是蹑手蹑脚而后慌不择路一副作贼相则令人捧腹。《演义》中,正是这个片段决定了曹操错杀蔡张二将而导致无人能有效地统御水军,最终一败涂地。  罗公对这一情节的塑造一定煞费了一番苦心。当他写到曹操错杀二将追悔莫及的时候,该也与周郎一般颇有几分成就感了;而在五更时分蒋干“潜步出帐”、“径出辕门”急急将书信带与曹操的时候,他脸上可挂着会心微笑么?  深夜。兵部侍郎余大成终于说服了袁崇焕。他这样说道:“公孤忠请组,只手擎辽,生死惟命,捐之久矣。天下之人,莫不服公之义,而谅公之心。臣子之义,生杀惟君。苟利于国,不惜发肤。且死于敌,与死于法,孰得耶?明旨虽未及公,业已示意,公其图焉!”这位正直的余大成劝袁崇焕“以国家为重”,而督师回答:“公言是也。”终于写了一封信要祖大寿回兵防守北京。余大成没有记载这封信的具体内容,只形容说,“语极诚恳”。  崇祯究竟是不是大喜过望,有没有些须感动,我们不得而知。他立刻派快马飞骑去追祖大寿,而这个时候,祖大寿已经走了一日路程,冲出山海关了。  当信使追上祖大寿的时候,军中竟有人大声喝令:“——放箭!放箭!!”信使高呼:“奉督师命来,非追兵也!”祖大寿这才下令“立马待之”,因为,那是袁督师的书信。这时候,大概已经天将破晓。  皇太极冒做明兵的军队,此刻正向满桂的军阵冲杀。明军难分敌友,一时大乱。呐喊声、厮杀声震天动地,辽东女真人的儿郎个个如狼似虎。乱军中,黑云龙、麻登云被擒,满桂和孙祖寿战死。全城震惊。  微青色的晨曦从天际渐渐浸染开来。我猜想罗公在这个时候已经完成了“群英会”的创作,满意地抬起头来。在此之前,周瑜定下了“反间计”,才令曹操错斩蔡张;在此之后,虽然曹操立即省悟,道“吾中计矣!”却追悔莫及,最后“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一败涂地。此后终其一生,再未能对东吴做出有效的进攻。  这位“有志图王者”罗贯中,生于元末社会动乱时期,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并参加了反元的起义斗争。在明朝建立之后,他结束了政治生涯,“传神稗史”,专心致力于小说创作,于笔砚中一展胸中的雄才抱负。《演义》中对战争、谋略的描写生动真实,引人入胜,大约就源于此。然而不论罗公是忘情于文学创作,还是于其中一展未竟的抱负,他大概都没有想到,他的这部被后人称为“三分真,七分伪”的小说,竟真的被当作了“兵法”来用。  大获全胜的皇太极,于胜利的满足中,又有些失落。他斜倚在塌上,随手翻着一本《演义》。他所最忌惮的对手就是袁崇焕,在袁崇焕下狱之前,一直不肯攻城,推托说是怕损失良将。如果真的按照袁崇焕的谋划打持久战,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因此他才设下“反间计”,假称自己与袁崇焕有密约,并故意让被俘的太监听到,然后暗中放他们逃走。年轻的崇祯皇帝对“袁崇焕通敌”深信不疑,立刻将袁崇焕逮捕下狱。  皇太极长舒了一口气。这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对手也终于不能威胁他了吧?  黎明的曙光不知能不能照到御牢?袁督师看不看得见呢?他踱着步,在阴冷的牢房里望着应该是北方的方向。他正盼望着祖大寿回兵救援京师,缓解国家的危难。他的目光是那么殷切!督师,一定早已料到是这般的结果吧?他回想过去,在最初上崇祯皇帝的奏章中他已经说过:“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夫岂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乱臣谋。”“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  他微微一笑,不知是苦涩还是平静。他早已预见到自己会死于敌人的反间,死于朝廷的猜忌。  在上一个冬天,我就想要为这个“反间计”的交集写一篇文。然后我在深夜,在台灯清冷的光下写着,然后摇摇头,撕破手中的字纸丢弃掉。往前追溯一千八百年,有公瑾假意儿醉卧帐中,蒋子义在一盏油灯下大惊失色急急将书信塞进袖中;近一些,罗公桌上燃着一支蜡烛,正奋笔疾书;再近一点,是袁督师的信飞骑送抵祖大寿处。  祖大寿接到袁督师的书信以后,回师入关,收复了永平、遵化一带,切断了皇太极的两条重要退路。皇太极出于长期与袁崇焕部交战失利的威慑,感到后路所受到的威胁严重,于是没有继续进攻北京,提兵自冷口回到辽东。  八个月以后,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四十六岁的袁崇焕在北京西市口被凌迟处死。  清张廷玉等编撰《明史》时这样记载:“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   到此,我已经无法继续这个故事。请原谅我用金庸先生的文字匆匆煞了尾:  ……皇帝的信使快马驰出山海关外,将这封信交在祖大寿的手里。祖大寿读信之后,伏地大哭。讯息传了开去:“督师有信来!”辽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数万名间关百战、满身累累枪伤箭疤的关东大汉,伏在地下向着北京号啕痛哭,因为他们的督师快要被皇帝杀死了。战马悲嘶,朔风呼啸,绵延数里的雪地里尽是伏着愤怒伤心的豪士,白雪不断的落在他们的铁盔上、铁甲上……  ……在已经逝去的冬日里,公瑾悄然淡出了历史的舞台,在巴陵,而非想象中的长江畔;罗公的笔正驰骋于那段峥嵘岁月,演绎着包括“群英会”在内的传说;皇太极许是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于是在明黄色的帐里轻轻合上手边的《演义》,一时只觉悲酸还多于高兴;袁督师呵着因寒冷的僵直的手指,结冻的笔墨,写一封信给祖大寿,无论是信中,还是心里,坦荡的只有一片赤诚。……我默然凝视着窗外的灯火,心头凝着些须差异和茫然。  ——真的!直到今天,直到将近清明的春风已要吹开了柳绿花红,我依旧无法从那个冬夜的梦寐里解脱:皇太极怎会用一本小说中描述的谋略,就令崇祯皇帝杀害了袁督师?这分明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而《演义》中,惊才绝艳的公瑾,那一场意气飞扬的群英会,却是如许真实;真实得,恍如历历在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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