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十三---十六)

(十三)人们都说,长坂坡一战,令赵将军扬名天下。我只看到他一双依旧明澈的眼睛。能把人引入水色琉璃似的幻境。全身的血尘闪着诡异的光泽。遮不住黑夜一样的瞳孔和发丝。甚至,战火不曾在他精致的肌肤上留下任何痕迹。眼眸内侧的一径孤绝仿佛某种生命,对抗着死亡。我只能在梦里轻舒广袖,将血光化作漫天飞花。无数奇一样的逝者被踏入绝尘之下,瞬间便掩埋得不留一点痕迹。人的生死,本是没有声音,没有结局,没有极限的一件事情。将军说这句话时,眼里化不开一抹熟悉而古怪的悲凉。他浴血奋战救出了主公的儿子,自己却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幻月。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的女孩。将军说到这里,手中三尺青锋蓦然出鞘。宝剑名青钢。它的颜色是冰层下的海,它的声音是玉划过的伤痕,它的气味是花瓣中盛开的鲜血。无论什么名剑的光华,都比不上她在我怀里的笑脸。这样绝美的笑容,竟然失去了。青钢的身影融在夜气里如同遁形。只剩下一片波光起伏不定。凡事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一切失去的只是在不断地发生,又不断地消亡。珍惜没有用。永恒的只有消失而已。我惊愕了。目光深深地停在将军眼内。我以为从他的眼中可以读出长坂坡的刀光血影,生离死别。然而他给我的依然是那片澄静的夜空。我看到幻月黑夜般的发丝轻轻流成月光下的江水,笑容如春风;我看到将军衣上的白渐渐被鲜红点缀,零落如碎雪。永恒的只有消失而已……一直以来我珍惜的,不过仅仅是我的身体,我的琴罢了。(十四)从此我不再演奏《莲子》《桐花》和《扶桑》。曲子的主人一袭白裙,像魂魄一样在阳光下游荡。江夏冬日的阳光只在我周身逡巡。昔日的舞毯曾是它停留的所在。主公也许不记得我了。穿过他赐予的舞裙的女子,笑容不该如此苍凉幽怨。将军依旧眼神淡定。依旧听我的琴。他用“绝望”两个字形容我的琴声。我说,没有什么比死亡更绝望。他却说,更绝望的是审视自己。因为寂寞,对抗着死亡。我看住他眼内那一径孤绝的生命,问,听说曹氏与您有杀父之仇是吗?战争的气息已随长江水四处汹涌蔓延。它不止一次流过我的琴弦指间。我触摸得到。沉默片刻,他回答我,过去很多年了。徐州大捷时,我们攻城掠地,杀人如麻。我终于报了夙仇。城上的“赵”字帅旗,城下的尸横遍野,一切都在火光和血光中暗淡下去。我感到自己被阻隔在了阴阳两界的门外。有大片的云层从头上掠过,留下血红的天空。其实,站在茫茫云海之间,你会发现自己的爱恨并不重要。一切都是会消失的。我无语。只是一根一根擦净琴弦。那上面有清辉飞溅如热血,有流星覆落如急雨。那个夜晚的一切。他接着说,你的琴声会让听众震悚。他们会看到自己在里面。征战的人看到和平,流离的人看到安定。快乐的人看到罪恶,喧嚣的人看到寂寞。我看见琴声里的自己。只有黑暗中的一束光照在我身上。但是将军懂我的琴。幽凉的瞳孔里有烛光闪烁。将军的眼神是寂寞的。(十五)烟花。低声的渴求中男人握住我的手。残烛将熄。是的。我叫烟花。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烟花。我只能是烟花。我开始厌恶这个名字。这个女子的一切。红木地板上衬出她幽幽的轮廓。像月光下鱼的影。她酒香一样婀娜的舞姿。她醴酪一样使人易醉的眼神。在烛火熄灭的瞬间消失不见。今晚,交给我,好吗?黑暗中我看不清男人的面孔。但他的眼睛有着熟悉的情欲的潮湿。我的身体在他面前层层叠叠地打开。我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没有资格接触那具古琴了。是的。我,一个营妓,除了身体之间的交易,什么都不该需要。那些手指暴乱般地掠过我的肌肤。我听到肉体的倾轧之下血管中的声响。像某种植物的汁液,要透过我的皮肤喷薄而出。他们说每当这时,总有沉香的声色自我的面孔浮上来。那种凄艳忧伤的香料。像一个孤独的歌舞伎。我却闻到自己皮肤下的腐烂气息。还有一些嘈杂和动乱。我想制止它们。刀片在手腕上泛出淡青色的寒光。我把它用力地切下去。渗出的血液在黑暗中呈现深褐色。疼痛的感觉。液体在木质地板上滴落。灵魂中的某些东西正随着伤口释放。我在阒寂中听到一些属于远方的声音。似花似蝶,过尽长江。《莲子》,《桐花》和《扶桑》。都不是烟花。还有,似乎是《长河吟》。一泓身影,一双手,在千堆雪中无比伶仃。我的身体依然顽固地散发出清香。像黑暗中的植物,苍白迷离。令人恐惧。长发轻轻流过我和他的肩。漆黑如夜空。青丝依旧。一切悲欢都只存在于传说。连命运都不肯成全我的悲剧。我不老。二十三岁的我依然风情万种。可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去。终于我颤抖着俯下身去,亲吻自己伤痕累累的肌肤。一寸一寸,温柔缠绵。那些坚硬的伤疤。它们支离破碎。它们很荒凉。原来,世上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完美得让我们用生命去坚持。(十六)当一个人谁都不爱的时候,他就可以爱上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知道自己爱上了一具有生命期限的古琴。相依为命。也许六年,也许六个月,也许今天。谁也无法预料她的生命会在什么时候终结。然而这样绝然的爱令我痴狂。今夜,无月只有风。长江上漫天战火如烟花。轻轻拭去琴上的蒙尘。弦清寂,恍若月光流连。一双澄澈的眼睛曾在上面久久停留。我的吻像蝴蝶一样掠过琴的身体。听到她发出少女肌肤般的寂寞声息。久违了。不管你是否原谅我,你都是我的魂归之所。我俯身在琴上。手指与丝弦如饥似渴地缠绵。有无数马蹄从弦间踏过。我的手分明在颤抖。绸缎撕裂的声音在空中破开。从未有过的凄厉破碎。琴在用她的整个身体哭泣。累了,醉了,却还要挣扎。一声清脆的绝响。琴弦断了。最具有人性的那根弦断了。商音的调子。我的灵魂跌落下来。低徊不已。终于结束了。我对自己说。六年前的我,艳若桃李,香气馥郁。六年前的琴,金石之渊,其音殊妙。我笑着,分不清我和琴的泪。觉不出疼痛。世界尽是烟花倾斜艳丽的影。火光渐渐暗淡。天空仿佛沉入了江面。生死,功名,爱恨,灰飞烟灭。没有什么能够永恒。轰轰烈烈之后,江水承载着一切消失。满目创痍。厚重的夜幕只留下血一样透明的底色。千年之后,有人会说,除了战败,最令人悲哀的就是战胜。长江何时复湛湛?人寂花开断我弦。我不知道,是否有清澈的江水的地方,就该有我的琴声,他的目光。失去的,却永远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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