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白云更寂寞(十六----二十)

(十六)长久以来他戴着征尘的面纱,神情淡漠。恐惧,绝望,惶惑甚至暧昧的目光都无法撕掉它,切入他的眼眸内侧。“常山赵子龙”的名字,震荡着敌军中每一个人的耳鼓。战场的天空一碧万倾,纷乱的云以各种姿态迅速游走。血尘在清凉的水中丝丝缕缕退去。他听到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和银枪中温暖的声音,是血液在流动。那个为他流过孤独的眼泪的男人在渐渐远去。而窥测诸葛孔明的内心,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蠢事。他拥有世上最孤独的剑---青钢。淡淡的灯光中,剑身上滑过他苍凉如秋水的茶色瞳仁,与钢铁冷冽的气息交融,凝结出红色的冰。他狂醉的那个深夜,酒的红。长剑飞转挥洒,有血激烈地涌落的声音。(十七)他已厌倦了死亡,正如厌倦了自己眼底翻涌的血色的寂寞。或许,寂寞应该是云的颜色。意象中常山的云,却反反复复在夕照下呈现一种绚烂的姿态,绚烂得有些绝望。让人厌倦得绝望的死亡。金銮殿周围是浓烈的惨白,刘玄德苍老的容颜和发际是破碎的灰白;雪片一般单薄脆弱的发丧队伍中,有被风撕裂的白幡。他怀念东吴那些温煦的红色夜晚。回忆中倾城的寂寞令他醉倒。再泼淹以西蜀烈士的鲜血,那种红色,他简直不敢想象。他无法解开缠绕在刘玄德心上的仇恨的毒藤。挟裹着尘土的旌鼓和号角漫过无底的长江,最终又覆归于尘土。紫檀香的微光在铜炉中渐渐暗淡,留下一堆有着梦魇气味的沉香屑。斜斜的余辉阴影中,他再次独自步出空荡荡的金銮殿。(十八)男人临终时的眼泪总会象烟花一样,急剧上升又在绝望中爆发,碎在身后,自己无力感到悲哀。此刻刘玄德的眼泪,孤独而稀薄如水。他憔悴的脸上笑容颓败,把那个白衣银枪的少年孤零零地尘封在了三十年前的月光里。白色是如此锐利和刺眼的色彩。云丝,战袍,银枪……象没有遮掩的伤口,所以他剧烈地痛。他用白色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层层叠叠。年轻时他喜欢把它们一层层褪下,在漂浮着皂荚的水中沐浴不耐寂寞的躯体,在月光下自赏自怜。而现在,他怕河面上潮湿的风和粼粼的波光刺伤了他。泛黄的信纸,在微风中瑟瑟发抖。爸爸……站了这么久,您该回去了。月光中的少年,依旧是玉簪长发,素衣轻扬。哦……我收到皇叔的来信了……可是全定,你怎么会这样?你有着黑色丝绒一样的眼睛,就象长坂坡,我怀里的那个婴儿……爸,已经十七年了……全定不忍再看父亲的眼睛。年轻时那种俊美,那种让女子的秋波泛出镜面光泽的寂寞风情,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无底的空洞。“父亲不想让别人来碰他,碰哪儿他都会痛得受不了……”(十九)年轻时独舞的岁月和红尘,象一片天光跌落下来,色彩由明到暗,柔软无声。黑暗中他甚至想纵声大笑,埋葬往事,遗忘爱过与恨过的人。但他没有。平静下面深藏的疼痛更激烈。就象一个历尽沧桑的人,会悠然地抬头观望云天,却终于能够无言。长年的征战使他时常听到死亡的氛围中渗出的呼吸声。现在这种幻觉愈加凄厉。他越来越离不开这种感觉了。我不该有这么多白发的……他对着一面空镜子自言自语。那里面没有女子幽蓝的秋水闪动,没有自己眼中寂寞的血在蔓延。一切空空如也。然而声音却已无可阻挡地苍老。他最后一次朝见的圣上,瞳孔依旧浓黑而单纯,象昔日他怀中的婴儿,在烽烟中有着光滑的缎子一般的笑容。他猛然感到胸膛被剧烈地挤压。温润而粘稠的液体从他的唇边涌出来。用素白绢子轻轻拭去,红得惊心动魄。战场上它们是透明的,时而清甜芳香,时而彻骨销魂。但现在它什么都不是,也许,只是寂寞的一种形式。枪与剑,在他颤抖的手指和视线的距离中闪着彷徨而痛楚的光。世界的最后一瞬间,天空中云丝褪得干干净净,万里湛蓝。那个世界,那片天空,云的宿命。乱世的寂寞不是闲庭落花,却盛开着无始无终,永不凋谢的梦。(二十)公元二二九年秋,蜀汉镇南将军赵子龙带走了他戎马生涯中最后一片云彩,在军旅中安然逝去,时年六十一岁。只有衰老的枪和剑在黑暗中浅吟低唱。生于寥乱,死于孤独。繁华落尽,如梦无痕。千载之后,也许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比白云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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