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斧(三)

一个战士的真正勇敢之处在于其一往无前的坚定信念。他们说你会来,一个来自北方的极有力量的男人,复仇者。”这声音象咒语,从洛阳城残垣断壁的一角发出,遁声而去,一个盲眼老太婆喃喃自语。她瘦骨嶙峋,空洞的眼白里似乎包藏着玄机无穷。我没有下马,扶着剑柄,继续倾听。“他出身卑微,将单人独骑地成为千军万马的统治者,扫平白虎帮。”“白虎?!你刚才提到白虎?”我一跃下马,飞身抢步到她的跟前,喘着粗气急切地追问。“你在找什么?”老太婆依旧不紧不慢。“白虎牙旗!骑白虎的老道!黄巾军的首领张角!”“黄巾?早没了,张角?早死了。有时候,无胜于有,死胜于生,无是有的一种形式,死也是另一种生。在西方,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似懂非懂,正要再问,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阴风惨惨,一阵飞沙走石,周围的草木、残壁、废墟以及所有的一切竟化为飘渺的人形,缠绕在周遭挥之不去,无数凄怨的哭号钻入我的耳鼓,身旁竟已是一片血海!我大叫一声,昏厥了过去……醒来时,风和日丽,万籁俱寂,只是不见了盲眼老太婆。是梦吗?是幻觉?还是某种征兆?抬头仰望苍穹,天空湛蓝深邃,似乎也在昭示着什么。呵,漫漫长路上,也许我并不孤独。我向北跪倒,拜了三拜,毅然决然地奔向西方。司隶州华阴县界首,万木萧疏,金风骤起,我正在树下小憩,忽然天边尘头大起,喊杀阵阵。多年的征战已使我养成习惯,无论睡得再沉,任何一点兵戈之声也总能令我从睡梦中顿醒,瞬间窜上马背,虽然这令我在长途跋涉后无法得到很好的休息。我催马登上一处高丘,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向下俯瞰。一小股队伍迤逦前行,这股人马数量虽然不多,但个个气度不凡,或衣甲鲜亮,峨冠博带,或玉勒雕鞍,锦袍华服。但这是在荒郊野外,叫花子都不愿意去的地方,这些王公贵胄来这里做什么?他们约有几百人,簇拥着一辆八匹骏马拉拽的马车,马车的华丽令人吃惊,车顶紫红色的幔帐珠帘低垂,车体完全由黄金打造,上面镶嵌着白玉和宝石,车驾前方有奏乐的鼓吹手,两旁各打五色祥旗,号带飘扬,左右跟随着大批的散骑侍从和虎贲卫士。我虽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我仍然能从随车的仪仗上判断出,他们不是王候将相就是……我简直不敢想象,难道这竟是真的?有哪个臣子竟敢如此胆大包天?顺着他们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远方旌旗蔽日,金鼓震天,一支黑牙牙的大军漫山遍野,潮水般涌来,白底黑框的认标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郭”字!被追的一方由于步骑车仗混行,速度极慢,渐渐被追兵赶上,先头的轻骑已经开始与殿后的执戟甲士交锋,有人已经倒下。护驾的队伍骚动起来,明晃晃的刀戟遮盖不住他们的苍惶,在我看来,更象一群即将被宰杀前的牛羊。那些羽林军士兵一看就是从未经历过战阵雏儿,他们手足无措,无助地号叫着,已经完全失态,有的人已经开始胡乱地奔逃。大汉天子啊,这真是个悲剧,我叹息着。就在我以为大局已定时,从我站立的高丘后面竟冲出一彪人马,直奔銮驾。一面大旗,上书“大汉杨奉”四个大字,当先一人,拍马舞枪,那身影我太熟悉了,正是杨大哥。我心头一凛,不由得把马向前提了两步,仔细关注起局势的发展。只见杨大哥赶到那辆华贵的八乘马车面前,滚鞍下马,伏于道旁,有侍卫将珠帘一挑,里面的人身穿褚黄袍,看不清长相,跟杨大哥交谈着什么,不久,就见杨大哥顿首起身,招呼本部兵马,冲到两军阵前加入了战团。杨大哥的兵虽精悍,但人数太少,看上去不过一千余众,加上原来保护车驾的几百名羽林卫士,总共不过两千人的兵力。原有而姓郭的少说也带了步骑一万人之多。这是真是一场众寡悬殊的遭遇战,两军没有布阵就直接混杀在一处。一开始,双方还能相持,但越往后,姓郭的人马越杀越多,杨大哥虽率众苦战,但形势开始渐渐地对他们不利。我在高处看得很清楚,敌方分前、中、左、右四军,前军由约三千名长枪兵组成,他们好象并不急于突进,只是不紧不慢地逼过来,拖住对方,而左、右两军的精骑却迅速迂回两翼,企图抄袭杨大哥的后路,中军由三千名重甲步兵组成,在后面按兵不动,看样子是要作为预备队使用,另外担负保护主帅的任务。中军的帅字旗下,一名金盔金甲的敌将挥舞着令旗,指挥调度着三军的合围,包围圈的缺口正在渐渐合拢……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决心从敌前、右两军的缝隙突入,直扑中军腹地,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亲手砍翻敌军挥令旗的主帅和中军大旗,以使敌群龙无首,全线崩溃。这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但它符合我的个性,因为,我从来就是喜欢以最直接的方式解决战斗。连战马也好象闻到了铁与血的味道,一声长嘶,四蹄腾空而起,啊,我久违的战争,如此眷顾它真正的主宰,在不经意间,让我重新回到热血沸腾的疆场!飞驰的骏马上,我终于摘下了玄铁宣花斧,劈向第一个敌人……一开始,敌人好象并不在意我的存在,小股敌兵分成几批,试图阻止我接近他们的统帅,并企图将我消灭在前沿,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手提战斧的骑兵是不可阻挡的。霎时间,我所过之地,战斧起落之处,人头滚滚、碎尸遍地,凡是试图与我兵刃相交的敌人总是在一斧之下,带着惊谔的眼神颓然倒地。而凄惨的哀号和横飞的血肉更刺激着我狂暴的欲望,我怒吼着,越战越勇,手中的战斧更象是一只飞旋的巨磨,将无数血肉之躯碾成碎片。辽阔的战场上,我所向披糜,竟如一道烈风横扫千军!近了,近了,更近了。我甚至能看清那个金甲敌将张口结舌的丑态。我笑了,因为我发现他竟是一个懦夫,根本不配做一个全军主帅,不配这身高贵鲜艳的穿戴,狂妄而愚蠢的的人们总是过高地评估自己,又过低地估计对手,这才是最可笑之处。而为此,他们总要付出比自己的虚荣高得多的代价。那么,就让我把死亡淋漓快意地奉送给他们吧!就在此时,一骑马,一条枪,横在我的面前,傲慢地挡住我的去路,他身形威猛,盔明甲亮,看样子是个敌军头领,他用枪点指,狂态毕露地喊道:“我乃郭将军帐前先锋崔勇是也,乳臭未干小儿,放下兵器投降,不然让你做我的枪下之鬼。”然而,名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是谁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今天遇到了这把战斧!在破空的呼啸声中,好似泰山压顶,玄铁宣花斧已经挥出。即便是天塌地裂,海啸山崩,也无法阻挡这一斧劈入崔勇的身体,“砰!”只听得沉闷地一声,崔勇求生的本能没有能让他避开这道冰凉的闪电,他竟然连思考应招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坠落马下,徒然地化作一具无声的死尸。“郭大人,不好了,崔先锋也被那个使斧的敌将砍啦!”我听见有人在向那个金甲主帅报告着,“饭桶!都是饭桶!那么多人挡不住一个无名小卒?快来人哪,快来保护本将军——李乐,给我上!养你全家老小八十一口,正为今日!”已经准备开溜的李乐听到这句话,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转马头,应声冲了过来。从气势上,他已经是死人一个,因为他知道自己难免一死而又找死。人到刀到,力劈华山,刀锋离我头顶只有一寸,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他的招数已经用老了,胜负已定。“这个可怜的家伙,”我心想,“看在他全家老小的份上,给他个痛快的吧。”大斧一横,丹田已运出千钧神力,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刀斧相交,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李乐的大刀已如断线的纸鸢,倏地飞上了半空!我冷冷地看着李乐黯淡的双眼,搬斧头,撤斧尾,从一个令任何人都无法闪避的角度无情地劈下,只听“喀嚓”一声,李乐连人带马,竟被斜肩带臂砍为两截!为了自己的名节和全家人的安康,他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也算是一个勇士了。剩下的敌军惊惧茫然地仰视着我,无以名状的力量震摄着他们,来不及逃走的,纷纷跪倒,额首点地。我跃马突入敌阵垓心,抬眼再望,姓郭的敌主帅已混在奔逃的乱兵中,从中军大旗下逃遁得无影无踪,“龟孙子,有种别跑,尝尝爷爷的斧子。”我一斧砍倒敌人的中军大旗,再看当初来势汹汹的敌兵,已象退潮的洪水四散奔逃了。大战过后,残阳下伏尸累累,狼籍遍地,没有骑手的马匹四处游荡着,发出阵阵悲鸣,濒死者的哀号此起彼伏着。我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信马巡视。忽然,一个人颤崴崴地从尸堆里站起身,踉踉呛呛地亦步亦趋。“有残敌?”我双腿一磕,提斧纵马赶去……但是,马到近前时,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她很年轻,面容姣好,泪痕未干,外面的绿缎小袄以及里面的肚兜都被扯碎,白生生的胴体几乎完全外露。看到我提斧赶来,吓得一下子又坐在了地上,花容失色。“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我扫视周围,确信没有危险后,冷冷地问道。“奴家是……是……皇上的宫女,叫翠兰。”她的声音是那样的轻怯,“适才……被贼将所掳,幸得将军赶到,杀退乱兵,才苟全性命,未被所辱。”她用剩下的几块碎布条紧紧包裹着羞处,浑身颤抖着、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把大斧插在得胜钩上,下马脱了外衣,披在她的身上。迟疑了一下,伸手托住她的细腰,把她扶上马背:“走吧,我带你去见皇上。”这才再次翻身上马,两人一起回归本阵。“启奏陛下,这位即是徐晃徐公明,适才在两军阵前斩将夺旗者。”“哦,果然虎体熊腰,雄异过人,朕得此良将,东行无忧矣。徐晃……”“草民在。”“徐壮士先登陷阵,斩将立功,令贼兵丧胆,朕甚为嘉悦,着领奉车都尉,另赐金甲一副,待移驾帝都后另有封赏。”“草民徐晃谢恩。”“杨奉?”“微臣在。”“杨将军适才所言似乎不确啊,朕闻斩崔勇、李乐者徐壮士也,杨爱卿何以说是自家所为?”“微臣该死,部下所报有误,以致一时失察,死罪死罪。”“爱卿不必如此,卿不辞危难,舍身救驾,临阵调度有方,终致大胜,实为奇功一件。传朕口谕,着领车骑将军之职,封兴平亭侯。”“臣领旨,谢主龙恩!!”“唉,朕自登基以来,先遭董卓乱政,暴行逆施,后又遇傕、汜之乱,万民涂炭,朕无德无能,致令纲纪凌替,社稷倾危,愧对列祖列宗啊……往后大汉的江山还要多多仰赖众卿扶持。”“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东行的大道上,我和杨大哥并辔而行,兄弟俩畅谈着离别之情。原来自关外一别,他先回转弘农老家,袭承了亡父的爵位,重整家业,收罗人马,然后率众赴长安,投靠了权倾朝野的太师董卓,后逢董卓被王允、吕布计杀,又转投董卓部将李傕,并在平定王允和吕布的战事中立下大功,官拜骑都尉。但此后,李傕非但一直没有兑现曾许诺过的爵禄,而且宠信女巫,冷落将士,他心中不愤,遂与他人合力,起兵叛击李傕,不料谋事不密,事泄兵败,只得转投西安城养军。此番,闻听郭汜意图劫驾,便率部众前来相救,正巧在华阴县遇到我。我也向他谈起了两年来的经历,他听了很兴奋,说昨日在战场上看到我勇武绝伦的英姿,很是钦佩,希望我能跟他一起共图富贵,我寻思自己一时也无处容身,况且我们十几年的至交,从认识他第一天起,我就一直以兄事之,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我义不容辞的,便很痛快地应承了下来。一路上,无论走到哪里,我总能感受到一缕温情的目光脉脉注视,翠兰姑娘常常有意无意地出现,或是来说些感谢的话,或是来给我送些吃的,或是请我过去帮她搬个物件,或是在我干活时给我擦去额上的汗水……她说我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能服侍我是她最大的幸福。为了这话,杨大哥和周围的同伴取笑了我好一阵。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是个粗人,但我不傻,从翠兰姑娘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某种渴望和希冀,还有一丝淡淡的哀怨。过去戎马倥偬,整日里在危机四伏的杀场摸爬滚打,为了饱暖和活命而拼争,根本没时间去想男女间的私情,但是现在,不知怎么的,我竟觉得我也该有个家。我常常回味与她在马上相拥时的情形,洁白如玉的胴体、柔滑妩媚的线条,肤若凝脂,少女特有的体香散发着兰花的味道,竟令我这个杀一百个人连眼都不会眨一下的铁汉心旌动荡。一连几日的耳鬓斯磨,我沐浴在女性似水的温情里,有时竟感到一丝甜蜜的晕眩。我该何去何从?这些思绪又被战鼓声打断,李傕、郭汜自华阴受挫后,收聚残兵,尾追而来,我受命殿后,击退了贼兵一批又一批,这些西凉军好像永远杀不完,总是散而复聚,去而复返,就象大漠草原里的一群饿狼,始终尾随在我们身后,幽灵般挥之不去。我们就这样且战且走,历经三日,终于到了洛阳城郊,几个快马去探察城中的情况,而我们就在城外扎营,埋锅造饭。刚要歇歇脚,突然,大地隆隆地震颤起来,东面号炮连天,鼓角齐鸣。听声音,凭我的经验,来的这支部队肯定是重装铁甲骑兵,人数至少在一万人以上。自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封狼居胥以来,到如今,除了少数边疆守备以外,这样的部队已经基本上绝迹了,谁手中掌握有这样一支精骑,谁就必将成为中原的主宰。大家一个个表情凝重,都不由得往东看去,不一刻,只见远方旌旗蔽日,尘土遮天,刀剑如林,戈戟耀日,军士们严装整甲,号令分明,按鱼鳞阵纵排成列,军容威整。我心头一惊,如果这是我们的敌人,圣上危矣。“护驾!” 我招呼了一声,当先披挂上马,催马抡斧迎了上去。“来者何人?”我厉声问道。对面阵中飞出两骑黄骠马,马上之人软帽青衣:“我等乃圣上派往山东的使者,引曹将军奉诣前来保驾。”“曹将军?”我不由地摸了摸内兜里旧主吩咐转交的密信,“曹将军人在何处?”“那边就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黑压压的步军个个铜盔皮铠,精神抖搂,按九宫八卦列成军阵,步伐坚重地向前推进。中军大督旗旗影之下,兵似兵山,将如将海,当中簇拥着一位红袍将军。 “好个曹操曹孟德。”我不由在心中暗叹。“但愿这支大军能够用于扫平战乱、澄清宇内,给天下的百姓带来永远的和平。”

友情链接:演义细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