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殇 第五节 雪后的密林依旧荫翳,在这种地方战斗,心情和环境气氛一样沉重。当被撕裂的骨肉嗥叫的声音响起,无论是扶苏、剩下四名匈奴人还是那个躲在树洞中的不知身份的人,无论他们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他们都认为孔刚已被肢解。两名骑马拉弓的匈奴人脸上露出了狞笑,扶苏的脸被惊愕占据,而那两名操刀者则在忙着组织词汇来形容前一刹那他们做出的动作是多么完美。 然而,在片刻之后,所有人的心情都扭转向截然相反的方向。那两名持刀匈奴人的马并驾倒下,就在同时,孔刚的身影从两马中闪过,左右手各握着弯刀与短斧,两道血迹顺着两刃划过半空。两匹马向前方扑出两丈,狠狠的跌在了地上,却留下了它们的两根腿。 两名匈奴人急忙下马,转身去看,只见一具尸体平躺在地上,血肉和胡服分上下两层绽开。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他们砍的是自己人的尸体,而孔刚则靠着那块人肉盾牌躲过了他们的攻击,并顺势斩断了他们所乘之马的马蹄。这个事实让他们很恼怒,于是他们挥舞弯刀,向孔刚冲来。孔刚转过身,也向这两名匈奴人冲去。他们的喊杀声与刀尖的磨擦声交相呼应,响彻整片树林。 此时,另外两名匈奴人正将弦上的箭瞄准在孔刚的身上。然而正当他们要放箭之时,有两支箭提前射出,分别落在了他们的胸口。 其中一支箭在空中划出的一道弧线连接着一名匈奴人胸口绽放的绚丽的红花和扶苏手中握着的从被自己杀死的匈奴人身上夺来的弓。扶苏以其精准的箭法射死了一名匈奴人,但是当他看到自己射出的一支箭使得两名匈奴人都随之落马时,不觉迷惑。但是当他看到榕树上那个洞中伸出的一张弓时,迷惑则立马烟消云散。 扶苏与树上那人不约而同的将弓指向了剩下的两名匈奴人。然而孔刚也和他们搏斗得如此激烈,以至于一支箭就可以将他们三人全部贯穿,因此扶苏迟迟不能放箭。那两名匈奴人颇为勇猛,如果是单打独斗,孔刚都未必能占上风,更不用说二对一的情况。 两名匈奴人的弯刀不停的向孔刚砍来,刀法虽然凌乱,但力量十分大。很快,孔刚左手中的短斧折断,右手持的弯刀也被振成粉碎,连他自己也摔倒在地。 两人丝毫没有留给孔刚站起的时间便将高举在头顶的弯刀砍向孔刚,他们和其他匈奴人一样都凶狠无情,至少中原人是这么认为,扶苏也不例外,因为他们和匈奴人会面的唯一场所就是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 正当两把刀要剁到孔刚身上时,两支箭及时被射出,几乎在同一时刻,两名匈奴人发出了哀号,抽搐了几下,便倒在了地上。绯红的鲜血与无瑕的白雪搭配在一起,彼此的颜色显得更加鲜明。两个要至他于死地的敌人死了,孔刚立马跳起,又向他们的尸体追加了好几脚。 六名匈奴人已被纷纷解决,孔刚冲扶苏一笑:“殿下,所有胡人都让我们解决了。” “非也。”一句话紧跟着孔刚得意的笑声。话音来自孔刚头顶,他抬头去看,只见一直躲在树洞中的那人跳下树来。虽然从树洞到地面足有三十几尺,但那人落地平稳,如果换了不像他这样身手敏捷的常人,恐怕会摔得骨折。 落地的这个人一进入扶苏的视野,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发于心中。当那人的脸转向了扶苏,他的猜测即被证实。 那人冲着满脸惊愕的扶苏调侃道:“我观兄弟年少俊朗,以为是个聪明人。不想比山中的傻狍子还笨,方才照面之人只半日便给忘了。”扶苏不禁退后两步。那张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棱角分明的面孔、在冰天雪地中敞露着的任由寒风砍刺胸口的衣衫、还有音调略显怪异的语音让他确定自己身前站着的这个人便是上午在城郊小店中袭杀老板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他还知道,他和孔刚刚才正是为了这个人而与六名匈奴人搏斗,而孔刚还为此受了伤。这样的事实让他感到自己像是跌入了低谷一般。“公子,没想到我等刚才竟是为此人亡命搏杀。”孔刚的话与扶苏的想法完全吻合。听了孔刚的话,此人问孔刚:“秦人,心有悔意乎?然而观壮士之色,尽享屠戮之趣也。我闻秦人好战,果然如此,怪不得能逼我匈奴迁徙漠北。”扶苏越听越后怕,因为他救得不仅是个残忍的人,更是个残忍的匈奴人。在他看来,当要形容一个好杀戮的人的时候,使用“残忍”这个词远没有“匈奴人”恰当。这种对匈奴人发自下意识的排斥在关内是十分寻常的事。当中原人听到匈奴人,很容易将其和遭遇偷袭后被洗劫一空、饿殍遍地、断壁残垣的边疆县邑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对匈奴人的认识只限于他们的烧杀劫掠。很少人对匈奴人的社会生活知晓一二,就连身为长公子的嬴扶苏在关于匈奴人风俗习惯方面的知识上缺乏基本的积累。“‘逼我匈奴?!’汝莫非乃是匈奴人?”孔刚不由得架起手中的弯刀。这边,扶苏和孔刚枕戈待旦,那边,那名自称匈奴人的壮汉则神态坦然:“不然尔以为除匈奴人,何人可向怠慢其己者道谢?”“道谢?原来匈奴人皆以奸猾言辞感谢救命恩人。”“中原人,尔知我乃操弓策马之匈奴,便是我屈尊而谢也。”“匈奴人都是卑贱之徒,何以妄自尊大?” 孔刚与那名匈奴人的争论以斗嘴为主要表现方式而展开,然而他们都是拳头比嘴皮子麻利的人,于是争论很快擦出了火化,他们都打算用他们擅长的方式解决问题。可是扶苏却拦住了他们,虽然他步入其中的任何一人强壮,但他拥有权力阻止这场不必要的打斗,孔刚因他的忠义而听命于扶苏,而那名匈奴人则也停住了手。扶苏叫孔刚走远一些,以便减少矛盾产生的可能性。尽管是扶苏的命令,但孔刚仍犹豫的走出了三两步便停住了脚步,还用充满了仇恨的眼光紧瞪着那名匈奴人。他不想让扶苏离这名危险人物那么近,这也是扶苏所想。但是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这名匈奴人让扶苏产生了好奇,如果他不和这名匈奴人离近些,恐怕很难了解到他想知道的情况。扶苏用低语调开始了他与这名匈奴人的对话:“吾心存不明之事。吾大秦与匈奴交兵十余年,早已无贸易之往来,却有匈奴人精通秦语,何也?”“中原人,此非汝应当知晓之事。”扶苏对这人搪塞似的回答完全不满意,他又继续说道:“吾虽不知阁下身份,却已猜得三分。阁下境遇不佳,必有仇敌追杀。”“哼……如此明显之事,我匈奴人用腚都能看出。”这人粗俗无礼的话语让孔刚金刚怒目,他一把冲上前去,却又被扶苏拽了回来。尽管扶苏心中也不快得很,但他努力忍耐住。扶苏将右手抬到胸前,将他从被他抛剑杀死的匈奴人身上缴获来的弓箭呈现在这人面前,说道:“吾或闻封须臾之地者有高功,百姓怜而自出粱肉者有高望。吾观阁下仇敌所操之兵器,弓劲箭利;雕凿锻刻,非寻常之法;材质木料,非平凡之物。如此说来,阁下之敌亦非常人也。人或曰:‘不与愚者为伍,不与智者为敌。’阁下即与强者为敌,仍能谈笑风生,怪哉。”“有何怪哉?汝所言,操利器者必非常人也。而与不凡者为敌者焉有平庸之理乎?即非平庸,必有包容天地之气度。遇强敌而不惧,是备豁达气度而无所畏惧也。”两人滔滔不绝的交谈,然而在一旁的孔刚却完全不明白他的主人和那名“敌人”在说什么。他只能像每当别人一板正经的“彪”起古文的时候一样作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唯一能做的便是茫然的看着讲话者不停开合近似抽搐的嘴,只到晦涩难懂的对话结束。“之前以为匈奴人只识牧马放羊、奸淫掳掠,与阁下交谈,真是大开眼界。”听了这名匈奴人口中跳出的话,扶苏不得不由衷的赞叹。“轻视匈奴人,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讲便是‘少仲尼之闻、轻伯夷之义’。如果在匈奴,将会和轻视野狼的利爪并视为愚蠢至极之事。”“阁下……卿究竟是何来历?”正当扶苏急迫地等待着答案的时候,这名同时具备匈奴人身手敏捷和齐国人能言善辩双重特征的匈奴人给予了打岔似的回答:“中原人,快侧身!”他的这句话听起来并不想什么答语,语气也怪异,响度和耳语差不多,好像为了避开周围人的耳朵。扶苏一时迟钝,不仅因为这名匈奴人表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还因为他对此人心存戒心,毕竟他是匈奴人,而且身份神秘。但是下一刻扶苏立刻侧身闪开,因为孔刚也在同一刻喊出了一样意思的话。他向左迈步的同时,转过身来,想去看看他身后究竟有什么东西使孔刚和匈奴人同时让他迅速里看刚才他站立的位置。就在他转过四分之一圆周的时候,嗖的一声划过他的耳畔。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没有看到什么,只是听见了一个短促的声音。随即,轻微的疼痛感伴随着一滴血掠过脸颊,被刺骨冷风吹拂,弥散在空气中。扶苏的身体继续转动,后一半周,又有同样的一声响起,只不过这次它斩断了扶苏额头上的两根头发,而方向与前者相反。等到他的身体顶住,他的剑已出鞘。凭直觉他知道,有人在他身后放冷箭。如果不是他及时闪过,第一支箭在他左侧脸留下的伤口将会向中间移一尺,直接穿入他的额头。他还没有去思考关于削断他的几根发丝的第二支箭的问题时,那支箭已出现在他的眼中。它就插在站在不远处树丛中的一个人的头上,他还没看清那人身着什么衣服,那人便倒在了树丛中,消失在包裹着冰雪的草木后面。扶苏冲那人倒下的地方跑去,用剑砍断挡在他身前的灌木,其上的冰雪也溅落一地。砍出数尺,扶苏便看到了那个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他的尸体。扶苏靠近几步,仔细观察着这人的穿着。这具尸体身上披着精制的战甲,接缝之间用牛筋紧密的缝在一起。看着固定在牛皮上的一片一片鳞甲,如鸟瞰稻田一般,一块块鳞片如规划整齐的井田,而鳞片相接处又像穿越一块块田地的阡陌小道,又窄又直,纵横交错在一起。他的腰间别着扁形的箭筒,其中插着的三十支双翼箭犹如密集站立的旌旗手形成的方阵,清一色的黑旗在同一高度范围飘扬。他的右手中握着一张装饰繁杂的长弓,弓身包裹着蛇皮,阳光被雪反射到上面,泛着粼粼银光。箭弦劲度十足,轻轻拨动,还能像琴弦一样发出响动,只不过那声音是重低音。较之于扶苏刚刚从匈奴武士身上缴获来的弯弓相比,这张弓要宽大得多。善于骑射的匈奴人宁愿放弃像这样一张拥有两百步远的射程的长弓而选择灵活轻便的短弓,因为要想让他们在骑着马急速奔驰的情况下拉开这样一张大弓是件极为不易的事情。这人虽然全副武装,但是头顶只别着一块黑色的头巾。一根黑色的麻花垂到脑后,是他梳理整齐编织细密的辫子。虽然穿着复杂,但除了弓身上的蛇皮、弓弦和匕首的刃以外,此人身上的所有装备都整齐的呈现出黑色调。对于刚刚经历三年边疆生活的扶苏来说,见到这样装束的人是平常事。他曾数十次指挥几千名拥有这样装备的秦军弓箭手向远处的匈奴人齐射。虽然他们的弓箭的射程还不如秦军的连弩射得远,但足以让匈奴骑兵闻风丧胆。因为他们弓箭的射程要近得多,以至于还没有抵达拉弓放箭的位置就损失过半。而秦军的连弩威力更加巨大,一张劲度十二石的弩机射出的箭矢能够准确射杀百丈外的匈奴巡逻兵,并可以人马并穿。在大秦与匈奴长达十余年争夺河套地区的战争中,秦军拥有的强弓劲弩起的作用无可比拟,是它们让秦军所向无敌,使本来以弓箭为绝活的匈奴人不敢开弓。“一名秦军弓箭手。”那名匈奴人在扶苏身后说道。扶苏转过身,含有感恩似的一笑:“箭法不错。”孔刚看看那名弓箭手插着箭的额头,又看看那名匈奴人,眼中含着一丝钦佩,但不服的心态还是占了上风,于是他傲慢地说道:“此人真是幸运得很,死得如此轻松。换了我的,早把他砍得稀巴烂。”那名匈奴人不屑的回答:“大个头中原人,你安敢保证接近此人之前不死于其箭下?”他冲孔刚白了一眼,又冲扶苏说道:“君言我与强者为敌,不智之举。然而现在看来,君不仅有敌人,还是弓马娴熟之强敌,最严重者在于与君为敌者乃秦之兵士。在我匈奴,惹忠于单于之勇士性命向搏者,必然穷途末路。君危矣!”“‘君’?匈奴人,汝倒是恭敬不少。”“我匈奴人常说:‘敌之友为敌,敌之敌为友。’君与秦兵为敌,便是我匈奴之友人。我匈奴人皆爱憎分明,对敌人可生吞活剥,对友人愿酒肉相赠。”“既为友人,何不告之以姓名?”“既然我已知道君之姓名,我也不占便宜。”听到这个,扶苏诧异的问道:“吾叫什么?”“若君手中之剑非偷盗而来,君便是秦国公子嬴扶苏。至于我,在匈奴与君在秦地位相同,匈奴头曼单于长子,冒顿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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