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殇 第九节 压抑的气氛从清晨开始弥散,一直延续到暮色时分还充斥在空气中。这股让人吸一口就要顿足捶胸的气息来自压在人们头顶好像伸手即触的层层乌云,来自巡逻在大街小巷间个个五官好像拉满的弓弦紧绷的巡逻卫兵,来自垂荡于房前屋后好像白无常摇摇晃晃的条条白绫。 扶苏就在这种浓重压抑的气氛中浸泡了一整天。除了在驿站中发呆和与那名姓廖的相士展开了一个时辰的争辩外,他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事。他和那名相士的争论地点随着争辩本身的激烈程度而从屋外转向了屋内。起初,一些好事之徒把着窗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去看屋内一名朝廷差役是如何和一名乞丐对坐切磋的。但是不久,他们便被两人玄之又玄的言辞所搞得云山雾罩,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好事者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孔刚和一直跟着那乞丐的小男孩两人各坐在门的左右。孔刚等得心发慌,想方设法找点什么事情做。当地上的石子都被他抛出老远之后,他和与他相对而坐的小孩对上了眼。他们起初是对视,而后开始交流,很快便欢声笑语不断。 孔刚向这孩子展示着他手臂上的块块突出地肌肉。那孩子用小手捏着比自己的脑袋还大的肌肉,好像一只井底之蛙顺着井绳爬出井口般大开眼界。 “小鬼,我老孔还有更绝的。” 那孩子注视着孔刚,眼中流露出渴望的神色。 “小鬼,你可知人小肚子上有几块肌肉?”孔刚拍拍他的小腹问道。 那孩子摇摇头。 这孩子的答案让孔刚甚是不爽,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无法让这孩子看完他超乎常人的地方后立马振臂惊呼。 孔刚对对牛弹琴颇的事无兴趣,于是决定不再给这小孩展示长在他小腹上的奇观。他一边这要做,一边憋出奇怪的腔调对那孩子说:“小鬼,看来你没眼福了。”孔刚刚要用他宽大的手掌去摸摸这孩子的小脑袋,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便缓缓作响。这时孔刚才意识到争论声此起彼伏房中早已沉寂许久。从屋外看去,屋内漆黑得不见一物。突然,廖姓相士披肩的散发从一片混沌中钻出。他依旧用与他穿着十分不配套的方式走着道。只是走到门外后,竟转过身来低头将门轻轻关上。他又转回身来面向孔刚,却突然一惊。他气啸冲天的一把蹿到孔刚身前,孔刚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微微触碰到那孩子发梢的左手便被推到一旁。当他再一回过神看,那名相士已抱着那孩子匆忙奔到驿站门外,消失在孔刚的视野之外。在孔刚这样为人直来直去的人看来,这样的人实数古怪。但他此时更关心的是公子的状况。他走上前轻轻推开门,走进黑压压的屋中,发现公子仍然跪坐在草席上发呆。“公子,那家伙对您说了些什么?为何如此之久?”孔刚将已在他心中翻腾了两个时辰的问题倾泄出。扶苏面无神色的凝视孔刚,那冷峻的表情使孔刚这个金刚怒目的剽头大汉都要后被发冷。“退下吧。我要单独静一静。”虽然孔刚还是十分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无奈只得遵从扶苏的命令。之后,所剩无几的午后时光也消磨在平静和压抑中。百无聊赖的孔刚跟着久违的酒气来到酒肆中,但是他却在喝与不喝之间挣扎。最后,他以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使他喝酒这件事在他心中成为顺理成章的事,并很快陶醉于酒酣之中。他光顾饮酒,却没有注意到,正有无数双眼睛正在角落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久,暮色抹黑了檐上飘动的白绫,抹黑了巷间穿梭的甲胄,抹黑了祈年宫陈列的九鼎八簋,抹黑了整个雍县。孔刚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转了好几圈却寻不得回驿站的路。他急得发慌,开始自言自语的责备起自己。“老孔,你又喝酒了……这要让公子知道……怎么办啊?”“是啊……不过既然连公子昨夜都喝得烂醉了……我在酒馆里舔上几口……又何妨?”“不过……还是……”孔刚迷离之际,有马蹄声从街前方响起,越来越近。突然,两个硕大的黑影与孔刚擦肩而过,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只有马蹄声在孔刚背后作响,越来越远。孔刚歪歪扭扭的转过身子,那西方的天空,最后几点余曦还爬在天边连成片的云上,渐渐远去的马蹄声犹如夕阳消逝前最后的道别。然而当整个天空慢慢阴沉下来时,那道别声却又越来越响。昏暗的街道前方,被勾成剪影的房屋中央,两名骑者的轮廓和五朵冬日中蒸腾的白烟若隐若现,与那马蹄声一道愈发清晰。他们到达孔刚身旁,其中一人勒马停下,另外一人则驾着马在孔刚周围不停打转,环顾四周。停下那人在马上低下头观察孔刚,跳下马来,一把揪住孔刚的手,把他往马上拽。孔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自觉地顺着那人用力的方向上了马。在这一过程中,另外一人催促之声接连不断。醉醺醺的孔刚一趴上马,立刻寻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他在马背上,只感觉自己在黑暗中急速向前,越来越快。很快,他在马急促的喘息声中昏睡了过去。孔刚从昏睡中缓缓醒来,醉酒后的困乏依然紧紧缠绕着他,让他连起个身都异常困难。他向四周张望,发现自己身处一荒废许久的祠堂中。整个祠堂内杂草丛生,蛛网密布。地上黄土厚厚一层,只有几处被趟开,露出那发霉胡饼般的地砖。孔刚身前有一堆烧成炭的木头,还在徐徐冒着黑烟。透过敞开的腐朽了的大门向外张望,孔刚看见两匹马趴在祠堂外的一棵秃树旁歇息。这与那地上的几个脚印和炭堆在整个陈旧腐朽的环境中都显得极其突兀。然而孔刚并不狐疑什么,因为他知道那是扶苏公子和他留下的,因为公子的包裹就放在他的身边,其中还有那个插着三根羽毛的漆木盒。看着这个一直神秘兮兮的盒子,充满好奇的孔刚忍不住拿起他。他看着手中这个精致的小盒子,用手抚摸着其上脉络清晰的花纹,一股迫切想知道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的愿望油然而生。他伸手去碰盒子上的密封火印,有股想将它立刻揭开的冲动。似乎这神秘的盒子对孔刚来说和陈年佳酿同样更具无法抗拒的诱惑力,都使他忍不住想违背扶苏的叮嘱。一时间,他失去的判断是非的理智,竟然撕开了那火印。做出这个费不了半点力气的小动作,孔刚这样的壮汉竟弄得额头直冒汗珠。突然,祠外突然有脚步声响起,这让如惊弓之鸟般的孔刚立刻心惊胆战。他顾不上再去看盒子里面那让他神往的神秘东西,立刻慌张的将那已经揭了封的信盒收进包裹中,并下意识的躺回原位开始假装睡觉。孔刚眼前的一片黑暗衬托出渐渐临近的脚步声的清晰。随着那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两人的对话。“殿下,此整装待发之机,脸上为何冒出焦虑之色?”“不知如何才能叫醒这无用的酒徒!”这只属于扶苏的刚劲有力的斥责声就这样迅速的结束了孔刚对他身份的猜测。“呵,殿下多虑。看廖某给他醒酒。”孔刚对这个拥有健硕身躯和高高翘起的一根细长尾巴的声音熟悉得很,他就是那个昨日在驿站招摇过市的乞丐术士,或叫术士乞丐亦可。孔刚想到这里,不禁自喜将两人全都糊弄了过去。现在,他想好好看看这家伙是怎么把他这个意识清醒的人“叫醒”的。他就这样睁眼去看了,就这样暴露了,就这样被那被称为乞丐术士或是术士乞丐的人嘲弄了。 孔刚呆呆的看着这家伙嚣张的笑脸,原来他就是这么把自己“叫醒”的。“你!”他的身体马上随着食指的指向扑向那人,瞬间那人单薄的身体便摔在地上,发出脆木断裂的声音。孔刚的拳头下落,却在中途停住。看看身下这弱不禁风的家伙,他都不屑于揍他一顿。他慢慢起身,一站起来眼中便出现了一只在一旁矗立着的扶苏。他面无神色的看着孔刚,复杂的眼神让孔刚这个头脑简单的粗人完全琢磨不透,只是觉得后背发凉。这时,那姓廖的家伙平静的缓缓起身,正如他平静的被孔刚扑倒。孔刚向他瞥了一眼,再一看扶苏,已奔出庙外数丈,跳上候在庙外的马,一勒缰绳,只留下黄土一阵。孔刚想一把掐断姓廖的家伙的脖子,但扶苏气愤的离去让他无暇顾及那些他自以为如探囊取物般地事。他也奔出破庙,跳上候在庙外的马,一勒缰绳,又留下黄土一阵。冬日的秦川覆着一层暗黄,青色的渭水枯叶般的秦川上的一道轮廓最为清晰的叶脉。这片枯叶一望无垠,扶苏不知自己驱驰了多久,眼前却依旧只有默默流淌着的渭水、接二连三的城郭和连成片的荒地。直到混着石子的寒风将他心中的愤懑击退,他才勒紧缰绳停下。这时,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昏黄之中。在他只有百丈的视野内,有枯树,有乱石,还有一人。虽然扶苏看不清那人的脸,但那飞沙走石中挺立于马上的宽大身躯足以让扶苏认出他。他策马朝扶苏奔来,当两人彼此都看清对方,他又缓缓停下。扶苏默默的盯着孔刚默默朝向他的头顶,一种盯着一块发霉腐臭的肉的感觉不禁生于脑中。即使闭着眼睛不去看那从无数毛孔中蠕动而出的黑色蛆虫,光是探鼻稍稍闻一下那气味,你也能为此而付出一顿腹中之物的代价。扶苏不由得开始窃笑,之后是放声大笑,最后要到了捧腹的阶段,几乎要从马上摔下来。当那笑声沸反盈天之后的苍白逐渐显露出来的时候,当扶苏逐渐发现那笑的无意义的时候,当他渐渐意识到那笑其实是给予同样穷困潦倒的自己时候,他的笑声变得凄厉——先是苦笑,后是哭笑,最后完全变成了纯粹的哭。哭是他久违了的一种声音,也是他久违了的一种感觉。不知多长时间了,好像是从三年前的那天开始,他只见过死人,却不曾见过泪人,他也不曾做过泪人,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死人。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依旧对死亡有不可克服的畏惧。他怕死,就像他父亲一样。潜于骨子中的叛逆让他一直不能正视这件事,不屑于与他父亲做任何类比。但现在,他的父亲已到了他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虽阴阳两隔,彼此心间深深的隔阂,却自解。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他和他的父亲竟是如此的相像,连遭遇的命运也如出一辙。在逃往之路上,他们都早早留上了足迹,一个十三岁,一个二十九岁。“殿下,臣有罪,甘愿受罚。”孔刚叩在地上,宽大的背朝着扶苏。扶苏知道人本不用后背沟通,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只要想和他说上几句,就要亮出后背?在他面前,他们变得失去本性,失去自我。孔刚固然忠诚,却不了解他,不能成为扶苏沟通的对象,这也许就是他的悲哀。面对孔刚的背,扶苏什么也说不出,无论是斥责,还是其他什么。“饶你一次,”扶苏找到了一种与孔刚的话相配的说话方式,“醉酒一事不加追究。”孔刚稍稍抬头,刚探见扶苏那张泪痕还为擦去变故作严肃的脸,就又五体投地的称谢。“那么,公子,风沙已散,不如出发。”一个第三者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同样来得突然的还有廖姓术士。面对他的突然出现,扶苏和孔刚的第一个反应都是诧异。扶苏不禁朝四周环视,风沙果然已退去,黄土地又出现。虽然扶苏对刚才的事的印象亦假亦真,但他和孔刚明明一前一后驾马奔驰了许久,少说也离那间破庙有十几里之遥了。莫非这苦瘦如柴的人紧紧尾随了他们一路而只是用他的两根木棍般的腿?“风虽去,沙犹在。”扶苏这样答道,便开始继续他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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