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的身份发生了变化。 过去那个只有一身蛮力、总是沉默寡言的身着乞儿般褴褛衣裳的孩子再也没有了——现在的吕布,是丁原大人的义子,堂堂并州主人的公子了。 尽管仍有无数人对吕布的身份不屑一顾,但起码温暖的床铺、充足的食物和干净的衣服是应有尽有了。 认领义子的仪式结束后,父子之间进行了一次长谈。 “奉先,你想学什么吗?” “为什么要学?” “因为你的志愿不仅仅是做一个普通人。” “那我该学什么?” “你先告诉我,秦为什么亡?” “……” “不知道吗?” “……” “那么,你首先要学的就是——秦为什么亡。” “明白。” 由这一天开始,吕布开始学习兵法、礼仪、治国等各种烦复的知识。 丁原似乎对于自己义子学习的进展漠不关心。 然而,负责各种学问的先生每天黄昏都在丁原的书房内出现,汇报吕布一天的情况。 “初五,公子读项羽本纪,一日无语。” “初九,天降大雨,公子于雨中舞剑,有怨愤之气。” “廿三,公子驭烈马数刻,烈马遂亡。” …………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每天络绎不绝的在丁刺史书房前排队等候汇报情况的先生越来越少,直至这一天——连最后一个先生也辞去了这份报酬甚高的工作。 丁原将吕布唤到了自己的行辕。 “奉先,今天开始你在我的行辕里任职。” 幕僚们一片惊诧。 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十七岁的小毛孩子就……” “能干什么呢?从军?从杂役开始吧!” “哈哈哈哈!” 丁原捏住自己的胡子,开始用冷冷的、嘲讽的目光扫视自己的下属。 顿时,一片寂静。 “吕奉先!能做我的主傅吗?”等到议论声完全消失,丁原忽然大声喝道。 跪伏的吕布抬起头迎着丁原的目光,两人对视着。 “能!” 这一天开始,吕布开始成为主傅,主管行辕内务。 主傅不是武官,在这个职位上的人需要处理很多琐事。 包括文书、杂役、人事安排等等无数杀死脑细胞的细密工作,可以让一个正常人在很短时间内感到自己的衰老。而新任主傅吕布,则只有十七岁! 吕布年轻的特性很快便体现了出来,仅仅一个月。 “主傅大人,一百匹马的购买花费是十五万铢。”负责采购的下属李肃在称呼面前这小毛孩子作大人的时候显然还强忍着自己脸上的笑意。 “一千五百钱的马,应该是好马喽?”吕布尽量克制住自己。 “那当然,都是大宛良马。” “牵一匹过来。” “是!” 这匹马很粗壮,目光中也射出不羁。 吕布面无表情的盯着马,马的目光迎了上来。 李肃不禁垂下了头。 打个响鼻,马伏倒在地,目光变得温驯起来,并且躲避着吕布的注视。 吕布回头望着李肃,后者已经面露冷汗。 “牵走,把卖马的商人找来!” “大人,有何不妥?”李肃变得更加紧张,豆大的汗粒从他额头落下。 这批马,李肃只花了七万铢。剩下的八万,分别进了几个人的腰包。 并州府采办,一向来就是这样子的。 ——这狂妄的小子难道想仗着丁原义子的身份造次? ——要知道丁大人的妻弟也直接参与了这种生意。 ——而且他拿的还是大数。 想到这里,李肃神情稍缓。 “有不妥,但是我不跟你说。你把商人叫来。”吕布没有丝毫妥协的样子。 李肃不得不领命,但他刚出府衙,就打马直接向丁府奔去。 丁原的妻弟成林感到非常吃惊——刚刚出道的小子竟然敢给挡自己的财路! 成林决心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去找一伙人来,打折那家伙的腿!”成林向李肃吩咐道。 “……明白了!可是眼下怎么处理马商的事?” “这……我让帐房拿我拿份出来,你们几个的我也先垫上吧。让商人退钱,就说收多了。”想到自己要把到手的钱吐出来,成林脸都有点扭曲。 “几个盗贼吧,这样还狠点!”末了,成林恶狠狠又加上一句。 臧霸一伙已经很久没做“生意”了——客源太少,而大户总是戒备森严。 “这样可不行,再拖几天我们可能连抢劫的力气都没有了!”成宜瘫在地上发着牢骚。 “成宜说的不错,我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高顺也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担心——的确,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从军如何?”一贯寡言的张辽问道。 “谁吃得了那个苦!何况,现在这个乱世当官的不过把我们当作是为他们抢地盘的工具。”曹性很不赞同——因为他的父亲死在对匈奴的战场上。 “那么我们投太平道如何?”臧霸站起来,把裤带扎紧,似乎就要远行的样子。 “太平道?他们现在口碑可不好,没听从允州过来的百姓叫他们黄巾贼吗?”高顺看来是反对。 其他人也附和高顺的说法,臧霸只好又瘫坐在地下。 “各位,好久没开锅了吧?”从臧霸一伙栖身的破庙门口探出一张枯瘦的男人的脸。 “豹叔?你不是在并州府当差吗?怎么想到了我们?”曹性懒洋洋的向那男人问道。 “阿性,叔叔给你们带生意来了!”曹豹将一袋钱仍在地上,顿时有悦耳的金属撞击声散开。 众人眼睛睁大了,臧霸忙不迭将破庙仅有的凳子搬出来递给曹豹。 “喝水,豹叔。”曹性用半个葫芦盛来点积水。 当曹豹把成进的意思转达后,众人又恢复了原态。 只有张辽还在沉思,仿佛还有些心动。 “文远,别做梦了!让我们去对付那个黄毛怪物,这不是送死吗?”臧霸冷冷的看着曹豹,发出恼怒的鼻音。 “你们怎么那么笨?不能力图,可以智取嘛!”曹豹眼看着场面开始要变得尴尬,赶紧说出设定的计划。 “我可以买通厨师,让他在黄毛小子的早饭里下药,然后你们就……” “我们怎么进得了并州府?” “每天清晨黄毛小子必定会到城西山上去习武,乘那时候下手。” “要杀他么?”高顺问道。 “成老爷说,打折一条腿就行。”曹豹道。 “好!”臧霸一口答应。 张辽仍在沉思,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翌日清晨,西山。 用罢早饭的吕布,摆好架势正准备练习,却看到了杀气腾腾的臧霸一伙。 一次实战练习,吕布想。 这时他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巨痛。 “你们想杀我么?”吕布强忍疼痛,低声问道。 “吕奉先,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们只要你一条腿。”臧霸上前一步——他已看出吕布决不可能再抵挡住围攻。 “呵呵,是吗?”吕布的额上已渗出疼痛带来的汗珠。 人群中的张辽忽转身离去。 “文远往哪里去?”群贼之一的成宜喊道。 “乘人危而击之,非丈夫所为,我不能阻止你们,但可以不参与。”张辽话音刚落,身形已在十步以外。 高顺忽也跟着转身离去。 接着是侯成、魏续、成廉等人也纷纷离去。 只留下臧霸和曹性等几个心腹。 臧霸开始有些惊恐。 吕布忽道: “既然你们受人之托,那我就成全你们!” 话一说完,吕布抬起左脚,向身旁一棵碗口粗的老树踢去——顿时在场的群贼都听到吕布腿骨折断的声音。 而老树,也缓缓倒下。 臧霸一伙呆了半晌,不知有谁第一个叫道:“还不送吕奉先就医?”众人才忙不迭的上前,抬起受伤的吕布往山下而去。 “小腿骨折了,好在还不是太重,估计得调养一阵子。”大夫说道。 “会残废吗?”闻讯而来的张辽问道。 “看来免不了变成废人了,唉……”大夫叹息一声。 张辽怒视着臧霸,道:“你们……你们……”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说下去也没有用了。 “让我来试试!”一个少年走上来。 “你?小华?”臧霸惊讶的看着这个少年。 “为什么不让小华试试呢?”大夫面露微笑——这个自称“漂流的小华”的年轻游医似乎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医术。 “那……好吧!只有赌一赌了!”臧霸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他已决意无论吕布痊愈与否都要逃亡。 二十天后,吕布一瘸一拐的回到住所。 丁原很快来到吕布的住所。 “被人暗算了吧?”丁原不知是第几次在吕布面前捏起了自己的胡子,目光中带着真伪莫辩的笑意。 吕布无语。 “跟我来!”丁原的笑容很快消逝。 吕布艰难的跟着丁原,一直走到并州府大牢。 “两年前,我抓住了两兄弟——都是刺客。我看他们的本事不低,想要留下来为我做事,一直没杀。现在我有了更好的,该决定他们的生死了!”丁原低声对吕布说道。 牢门打开,吕布看到两个健硕的男子,身上满是镣铐。 “文定邦、武安国,你们还不肯屈服吗?”丁原将随身的剑拔出鞘,阴暗的牢房顿时寒光四射。 “不降!”一个男子走前一步,倔强的逼视着丁原。 这男子话音刚落,丁原的剑已刺入他的心脏。 另一个男子忽然跪下,嘶声说道:“我服!我服!刺史大人,请放我一条生路!” 丁原笑了笑,大喊:“来人,放他走!” 吕布始终沉默。 丁原转过头来,微笑着对吕布道:“你为什么被暗算我知道,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你面前杀一纵一吗?” “武安国也许只是为了活下来找我报仇!”不待吕布回答,丁原继续说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放他走?”吕布问道。 “因为我想告诉你,过分的执著、倔强只会像文定邦一样白白送命;而武安国虽然一时受辱,但他保全了报仇雪恨的机会!你明白了吗?”丁原笑容又一次消失,转而严肃的望着吕布。“你要想作王侯,就一定要学会一样东西!” 说着,丁原竟跪倒在地。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肢体动作罢了!”丁原站起来一字一顿的说道。 “孩儿明白了。”吕布掉头离去。 “奉先,其实你已经明白。”望着吕布的背影,丁原喃喃自语。 两个月后,完全康复的吕布来到成林面前。 “从今天开始,我要一半!”说完这句话,吕布径自离去。 成林已吓得面无人色。 一年以后,吕布已经不用再住在并州府简陋的寓所里。 他拥有了自己的大宅。 这座宅子虽不是豪奢极至,却也算得上是并州府富人的象征。 他始终没有再见过那个让他第一次认识到美丽的女孩。 尽管在他的授意下曹性等人曾经在并州大肆查找。 臧霸的部下有一半都投奔到了他的麾下,包括张辽、高顺。 臧霸则毫无踪影,据说已经加入太平道。 李肃也莫名其妙的失踪,有人看到他往西而去。 其实吕布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 又过了半年,成林因“暴病”而死。 丁原非但没有追查,反而不断将自己掌握的兵法、战术和武功传授给吕布。 当然,吕布学得很快。 六年后,洛阳,汉皇宫。 “何进这小子,我们扶他登上大将军的位子,现在皇帝晏驾了,就想把我们赶尽杀绝。哼哼,不先下手,我们就完了!”说话的人保养得很好,丝毫看不出上四十岁的年纪。他,就是当今世上权势最大的宦官——张让。 “这个屠狗的匹夫有什么好畏惧的?只要用皇帝的旨意……哼哼哼哼”宦官赵忠的笑声尖利的犹如瓦片摩擦的声音一般,非常刺耳。 “先把蹇硕推出去顶顶再说……”张让回过头注视着宫墙外阴沉沉的天幕,心里不由得一阵凄楚——他十二岁入宫,原也不是个阴险毒辣之徒,但三十余年的血腥斗争加上因阉割而带来的心理上的变异让他行事异常坚决,需要牺牲的时候根本连考虑都不用——眨一眨眼睛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即使是最亲密的战友。 第二天,大将军何进收到了中常侍蹇硕还带着怨恨表情的首级,以及一封当今太后、也是他同胞妹妹的亲笔信。 何进沉吟着看完这封信,手不由得有些颤抖,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他对满怀期望目光等待的朝臣袁绍、袁术、曹操、王允等人说道: “首恶既已伏诛,似乎没什么正当理由处决余孽。我意召外兵入都,充实朝廷军力,然后再徐图尽诛阉党。” 被征召的外兵是—— 西凉董卓; 并州丁原…… 杀尽阉人的宏伟计划,被淹没在一片反对征召外兵入都的声音当中。 谁也不会想到,何进的这一举动竟敲响了这腐朽王朝的丧钟并揭开随之而来的一个英雄辈出时代的序幕。 这一年,吕布二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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