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明亮的午后。带来江东消息的探马就那样一脚跨进门来。 “——报!江东有讯,周瑜死了!” “啊?” 孔明仍是不太敢相信这个消息,尽管在头天晚上他已有了些预感。他甩甩头,像是要甩掉心头愣忡,下意识地问: “怎么死的?” 年轻的探马喜气洋洋: “听说是病情恶化,就死了。” 孔明挥挥手让他下去。想继续把手中的公文写完时,才发觉笔不知何时掉了,在白纸上留下一个大的墨点。 赶到芜湖的时候,也是明亮的午后。江南气候温润,这时节也还有几个蝉,高一声低一声地噪着。来迎接孔明的军校想尽量庄重些,但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些哀戚的神色。在挂着白幡的官邸前,鲁肃正候着。他简短地和孔明说上两句,就把他让了进去。 孔明跟着他绕过回廊,两旁也都挂着白幡,因为风很小,只是轻微地摇摇摆摆。到后园时,鲁肃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匆匆离去。 孔明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信步向前走去,转过一个弯,却见面前树荫下的石桌上摆着些酒菜,一个人正提壶将面前两只酒盏斟满。 啊!那不正是周公瑾么? 对方向他招手,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唤:“孔明,来陪喝上两杯!” 孔明也一时释然。他走过去在周瑜对面坐下,笑道: “看来你不但没死,活得还很滋润嘛!” 周瑜推过来一副杯筷,一脸的不以为然: “不说我死了,只怕你年把也不来一回!” “就为这?你也恁促狭了些!”孔明扶盏喝了一口,又指指树上的白幡:“做得太绝了吧,你没事干嘛还挂这些劳什子?” “就是因为无事可做罢了……才想找个人对饮啊。”周瑜的语气有一点感慨:“自从南屏山一别,你我许久不曾把盏了吧?” “是啊,就是见面也不过匆匆一会,都有太多的正事要忙……说起来最痛快的一次还要算是群英会了。都知道你是海量,居然还事先吩咐甘兴霸他们莫要斟酒,只给你添冷水!” 只是想想,孔明就觉得好笑。他闪闪眼睛,很有点得意。 周瑜刚夹了几条竹笋,听到这儿,不禁停下筷子笑骂:“亏你说得出口!是谁和子敬串通一气,教他们‘一概添酒’的?还振振有辞地说什么‘怕露出破绽!’” 孔明哈哈一笑:“公瑾,我敬你一杯!”待周瑜也喝了,他将两人的酒盏都再斟满,又道:“你还别说,那夜聚饮之际,子敬这长者居然也拉着蒋干说:‘子翼兄,咱俩也干一杯?’——可见是近墨者黑。” 周瑜正色道:“不错,先生之言,令人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我还一直疑惑子敬这是学自谁来,今天先生亲口招认,幸甚,幸甚!” 说到一半他自己已忍不住笑了出来,最后一句更分了三次才说完。因为笑得太厉害,呛了一口酒,不禁咳嗽了几声。他抹去唇边的水渍,笑: “你我今日……?” “——不醉无归!”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说些云淡风清,诗文箫鼓,松江的四鳃鲈鱼。壶里的酒已去了大半。 “吴中童谣说‘曲有误,周郎顾’,公瑾真能过耳不忘么?” “虽不能,倒也记得八九。” “好大口气!那我唱一个你听听!” 说着,孔明用筷子敲打着酒盏,唱了起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才唱这两句,他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周瑜却没注意这些,只是笑道:“这是曹孟德的‘短歌行’,孔明怎么唱起悲歌来了?” “噢,无他,只是今日有酒无歌,不甚尽兴啊!” 周瑜剑眉微轩:“这却容易。待我舞剑做歌,为孔明助兴就是!” “好啊!”孔明颔首。他眼尖,早看见一旁石几上的琴,此刻便双手捧将过来:“我来抚琴!” 周瑜拔剑起舞。他的歌声在杨柳被微风吹动的声音和蝉鸣的声音之间传得很远。孔明弹奏着,阵阵琮琮的琴声就在飘荡的白幡之间荡漾开来。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一曲终了的时候,周瑜笑着这样说:“孔明,老朋友——你究竟怎么学会我的曲子?我倒不信你也能过耳不忘?” “你就这么傲气……我买通了你府上的书童,行不行?” “当然不行。我倒也不信你买得通我的书童。” 孔明似乎无可奈何,不过他的这份无奈有点像是装出来的:“好吧……我对子敬说他把你的琴谱拿出来借我抄我就帮他——呃,我就和他一起对那些将军说‘蒋干会看出破绽的,把凉水倒掉!’” “你这种人啊……”周瑜呷了一口酒,看着远处,颇为悠闲:“我就知道子敬是给你带坏了,该罚!” “罚……什么?”孔明随口问。 “——罚你五六十岁的时候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吃败仗!” “唔……!”孔明显然吃了一惊,几乎给口里的菜噎住。他立即举起筷子往周瑜的酒盏敲去,一面含着菜含含糊糊地骂道:“妄语,妄语!该打,该打!” 周瑜动作相当灵活地闪过了。孔明站起身来,绕着桌子来追打,周瑜就连连后退。他们像两个大孩子一样在后园追逐打闹着,像孩子一样地放声笑着。 “……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周瑜喘着气靠在树上,笑笑的说。 “……我也是……呼……”孔明也累得可以,筷子早就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他喘了几口气,大声说: “……大概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你我都会忙得很哪!——哎,我可先告诉你,下次若还是饮酒,就说你死我也不来了!” 周瑜笑意盈然,眼光安详: “孔明,你不会没看出我真的快要死了吧?…你不是真的没看出来吧?……” 树荫下,两人相对大笑。 “……我该告辞了!” 孔明说着,跳上马背。他向周瑜挥挥手:“公瑾,不要远送了!” 他挥鞭在空中抽了一记,放马跑开,头也不回地去了。风已经大了不少,孔明乘在马上,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酒渐渐涌了上来,风灌入衣襟,使他感到适意和凉爽。他大声招呼着他的马,在大道上驰骋。风里是夹杂着路上的尘土吧?不然,他的眼睛怎么有些酸涩呢? 官邸门口,周瑜目送着孔明的背影远去,直到一人一马变成个小黑点在地平线上消失。天边、就是孔明离去的方向有些乌云飘过来,风凉飕飕的,他觉得很冷,不禁将袍子裹紧了些。 “……许是要下雨了吧?” 他胡乱揣测着。 * * * “——OK!就这条了!” 听到这句,归影沉衣和逸风流影才长出了一口气。还没等他们说什么,大眼睛的剧务一把扯住了逸风的袖子: “周瑜的束发金冠快给我摘下来!我跟你说,那可是文物!” “哎哟,轻点!我头发是真的,不像沉衣大哥的是假发壳子……哎哟!你别揪啊!” “我呸!我可告诉你,弄坏一点卖了你也赔不起!” 她三两下把金冠摘下来,风风火火的冲了出去:“收起来收起来!不知道咱们剧组资金紧张是怎么着?” 身后,逸风的头发已经完全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所以看不出表情。但他好半天才说得出话,可见受的惊吓着实不小。沉衣一脸同情地拍拍他肩膀: “……呃,我看,我看你就认了吧!” 逸风拢了一下头发,望着剧务的背影长叹一声。不料她又回过头来,冲这边大喊: “喂!桌上菜收冰箱里去,下一场戏还用呢!” 逸风立时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天晓得我为什么要接这个本子!” 逸风已经平静下来:“工资又少,待遇还特别低——总觉得我连隔壁剧组一个龙套都不如……” “不就是因为他们说让你演周瑜么?”沉衣忍不住笑,他太了解他这个搭档了。“给我派的角色居然是诸葛亮!我倒,谁不知道我最恨诸葛亮了?演姜维还差不多。” “管他的……不像就不像了,你一个友情出演又不会扣奖金。” 导演敢找像的吗?谁不怕你太入戏的时候一剑劈了他!沉衣暗揣。当然他没有说出来,而是问:“你觉得咱们这个本子真实么?” “真实?你指什么?” “这么说吧……你觉得诸葛亮和周瑜可能是朋友吗?” 逸风被问得一愣,显然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犹豫着说:“应该……我觉得应该是朋友。” “是吗?历史上诸葛亮与周瑜接触的时间相当少,主要就是赤壁之战中作为刘备的部下协助周瑜。赤壁之战后两年周瑜就死了,这期间诸葛亮正忙于帮刘备站稳脚跟,恐怕是没有机会再去接触孙权的部下了。” “根据《三国志》!不过陈寿的三国志也并不详尽,孙刘两家关系微妙,即使诸葛瑾也要与自己的弟弟保持距离,何况朋友呢?再者,朋友情谊根本不能用时间来衡量,所谓‘白头如新’,又说‘一见如故’,后汉就有管宁之交、桃园结义,你又如何能以没有记载就认为他们不是朋友呢?” 沉衣扬眉一笑:“算你会说。不过即使他们真的是朋友,又能是什么样的朋友呢?你以为会像咱们剧本这么推心置腹?还是像咱俩这样一天不打架就浑身不自在?” 逸风沉默了一阵,低声说:“……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人生早已经结束了,而见证过他们的人生的人,自己也早就不在了。我所能说的也只有一些推测而已。” “是的,历史已经结束了!”沉衣看上去远比逸风显得轻松和悠闲,他转转手里的筷子——用京剧舞台上耍棍棒的方式——说,“记载历史的人只能记录下他所知道的,而且是通过各种途径得知的。当然即便对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即使最优秀的史官的最真实的记录,也不过能反映历史的一个侧面罢了。” “……算了!”逸风甩甩头发:“反正没人知道历史的真实,所以周瑜真正的样子可以容我等自由想象了!” 沉衣又忍不住想打击他。他撇撇嘴笑道:“考古系不是已经打算申请发掘周瑜墓了么?到时候就能名正言顺的从骨头复原周瑜的‘真面目’了!” 这破学校里谁不知道逸风中午上食堂打饭的时候总捧着一副穿戴整齐的骨头架子招摇过市?他当年率领大批手下开着漆成黑色并经过磨沙的推土机、挖掘机、起重机和拖拉机拉着好几车漆成黑色并经过磨沙的铁锹三更半夜跑到庐江去“考古”已经是圈子里公开的秘密了。 “呃?”逸风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准备。他看了沉衣一阵,最后垂下头去:“我不看。” “啥子?”沉衣没听清楚。 “我、说、我、不、看!”逸风几乎是对着沉衣的耳朵吼。后者却满不在乎,继续不知死活地问:“为啥子?” “……你、你个死猴!东北话速成讲座第N+X讲!东北人不说‘为啥子’!直接说‘为啥’!” “哦……那,为啥?” “……呵呵……如你刚才所说,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同的。我想象我的后汉时代,并且周瑜也在其中。即使真的复原出与历史上完全一样的他,我想我也不会去看——如果他与我想象之中完全不同,那……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宁愿不看。难道你不是么?” “当然!当然不是!我对姜维没有想象,只是想知道真实的他的样子!”沉衣眉飞色舞:“无论如何,他才是真正的姜维!我会去看姜维的,我还要带他去旅游,比如去诸葛祠堂——那个,如果我有钱有时间……” “我呸!!在这个剧组你永远也不可能有钱有时间!!你看看我都快把勤杂工的活全包了,工资呢?!只有那么一点点!!!”说到他的工资,一向标榜自己的人生追求就是金钱美女的逸风几乎抓狂。沉衣很想说点安慰的话,但他自己也郁闷得不行,毕竟待遇太低了: “……看看人家央视三国里孙策周瑜吃什么?烧鸡!看看咱俩吃什么?凉皮、黄瓜、竹笋罐头!” “那也得有得吃啊……都只准象征性的夹一点点!——噎!!” 最后一声他叫得特别响,好象发现了新大陆但是却已经跟新大陆擦肩而过。沉衣一下子紧张起来:“怎、怎么?你肚子痛?吃坏了?那罐头是过期的?!” “……不是喇……”流影沉痛地回答:“我们为什么不多NG几次啊……” 沉衣也立刻明白了:“哇啊!!NG一次就可以多吃一口的!!” “这么说着觉得好饿哦……都四点半了怎么还不开午饭啊?” 他们的肚子就这样很不争气地咕噜噜叫唤起来。两个人互相看看,伤心得几乎要把对方做成火锅热乎乎地浇上辣子吃下去。但想到吃了对方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来承受剧务的沉重压迫连同病相怜的人都没有了,他们终于吞着口水打消了这个异常诱人的念头。 “嗯?”逸风注意到了什么:“摄象机怎么还亮灯呢?哟!摄象机还在转!得浪费多少菲林啊?” “拉倒吧,反正是网络剧,菲林多少无所谓,顶多最后咱俩多码几行字就有了。咱们剧务说,一直开着最后可以作成花絮卖……财迷……” “……她就这么狠……写剧本的钱也不知道她付了没有……” 沉衣拍拍胸脯:“我敢保证她没付!你看,我们剧本不少情节是后来导演现改的,如果编剧愿意来能让他这么摧残自己的作品吗?……为了节约经费想办法让剧务给我们开饭,我看我们还是把值得商榷的部分再讨论讨论吧。” “?……哪里不对吗?” “比如,你看这里……” 诸:看来你不但没死,活得还很滋润嘛! 周:不说我死了,只怕你年把也不来一回! 诸:就为这?你也恁促狭了些! 逸风疑惑着:“怎么改?” 沉衣:“我觉得周瑜把孔明叫来不可能就那么简单的跟他喝酒。如此这般……我们不如试演一下。” “孔明,来陪我喝上两杯!”周瑜若无其事的这样招呼。 孔明也一时释然。他走过去站在周瑜对面,笑道: “看来你不但没死,活得还很滋润嘛!” 周瑜一脸的不以为然: “不说我死了,只怕你年把也不来一回!” “话不是这么说。”孔明笑了起来:“我总不能老是来劳烦你处心积虑的找机会杀我吧?” 诸:看来你不但没死,活得还很滋润嘛! 周:不说我死了,只怕你年把也不来一回! 诸:我总不能老是来劳烦你找机会杀我吧? 周:其实一点也不麻烦。像这样……(拔剑) 周瑜也低低一笑,缓缓道: “其实一点都不麻烦。像这样……” 寒光一闪,他业已拔剑在手,剑尖斜斜指向孔明颈中。孔明怵然一惊,他颈项中已经能感受到剑锋的锐利和冰冷。他看着周瑜,后者的长发披散在苍白的脸上,眼睛里闪烁着两朵寒焰。仿佛一条毒蛇在啃啮他的心,复杂的情感灼烧着他整个灵魂,使他痛苦。 此人之才胜我十倍,如不能为吴侯所用,久必为江东之患。 初见孔明时,周瑜就是这样说的。 “该结束的,都结束吧……!”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现出一抹痛苦混杂着解脱的神色。 “喂!诸葛亮那身皮快给我扒下来,那是问隔壁〈秋风〉剧组借的,人家急着要用呢!” 剧务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把沉衣的鹤氅剥了下来,又一阵风地冲了出去。 镜头里,披头散发的周瑜和没穿大氅的孔明相对呆立着。 逸风又是好一阵才说得出话: “怪道那么眼熟……原来又是问隔壁剧组借的……” 一个披头散发的周瑜和一个没穿大氅的诸葛亮,两个家伙的戏是怎么也配不成了。傻站着似乎也不是办法吧? “咦?好香哦……” 循着香味,逸风流着口水绕到一大堆道具后边的休息处,不禁眼前一片光明: “哇——!好命,谁泡的方便面耶!还是红烧牛肉面!” 沉衣也心花怒放:“嘿嘿,刚刚好能吃了!” “喂!你怎么可以抢吃,是我先发现的!”“谁先吃是谁的。”“我呸!你个死猴!……耶!是牛肉!”“一人一片!你贪多!”“——谁先吃是谁的。” …… 摄象机始终忠实地记录着一切。镜头里,披散着头发的周瑜和没穿大氅的诸葛亮为抢吃一碗面条打得不可开交。没有人知道历史的真相,不过,在这一刻,镜头中的笑声和打闹声显得那么鲜活——仿佛真实的历史正呈现在你面前……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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